【三秦文学】守望：【破土】（小说）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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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文学微刊ID:sanqinwenxue
不忘初心梦在三秦

本期编辑：处寒

执行主编：鱼儿姐姐

破土（小说）

文/守望

“我已经有二十三个，你多少个？”

公路边两个小孩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烟纸盒，他们沿着路边的排水道走着，目光紧紧盯着下水道里，时不时跳下去捡起不知已经沉寂在那里多久的废烟纸盒，有的经过雨水冲刷许久已经发白的厉害，但他们每捡到一个，都是那样的兴奋不已，像如获至宝一般。

“我有三十七个了，还有几个硬纸盒？”

他们俩促到一起，一张张分享地看了起来，宝成、双河、羊群、红豆、大雁塔、红塔山、秦岭、金丝猴、猴王等各式的烟纸盒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些废烟盒，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从那里扔掉的，在两个小孩这里，却变成了无穷的生活乐趣。他们的生活太贫瘠、单调、封闭了，他们的祖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吃饱活着当作幸福生活的日子，又重复地在他们身上开始上演了。

自从修了那条西安至铜川的高速公路，周边村落的人们便把在路边看汽车当做了一种生活享受，那飞奔着的、各式各样的汽车，他们多数人是第一次见到。在他们眼里，那些汽车就是另一个世界。大人们看看，过的是眼瘾和嘴瘾，可是，对于那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则是憧憬和未来。

两个小孩一个叫许少聪，一个叫胡秀峰，是石桥村里同年出生的小玩伴，到公路边看汽车、捡汽车上扔下来的东西，成了他们童年的乐趣，这是他们从小就懵懂的心，是渴望另一个世界的莫名冲动。

在黄土高原的丘陵地带，地震断裂带形成了许多条纵横延伸的沟壑，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延伸数十、甚至上百公里之远。沿着这些沟壑的两边，星星点点的分散着大大小小的许多村庄。许少聪的家乡石桥村就是其中之一。之所以叫石桥村，是因为村子东边的沟里有一条赵氏河，水不大也不小，但常年不断。沟的东边是富平县，沟西边是三原县，沟成了两县之间的自然分界线。

横跨在两县之间的沟壑上，架着仅有的一两座浮桥，连接起了两县之间的交通。紧挨石桥村的沟底，河面上修着一个小型石拱桥，桥下一个石拱，桥面不到七米宽。石桥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石桥村也因此得名。

许少聪的家里世世代代为农，早些年从老爷手里逃荒而来，定居到了石桥村。来时，村里也不过三五十户人家。后来逐渐又来了一些逃荒定居者，慢慢扩大到八十多户人家。胡秀峰家是石桥村的“老地主”，自从这里有了人烟起，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了，他们如同老地主一样，对那里的角角落落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如他们对那片贫瘠土地造成的贫穷生活的适应，他们没有过幻想和冲动，除了日复一日地活着。

秀峰爹有着一股子力气，村边上沟沟坎坎的坡地上，他都要在合适的地方刨出一块来，好一点的地段种两季的庄稼，差一点的地段种一季。一年四季里，他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土地是宽厚仁慈的，它早已见证了生生不息人类的繁衍生存史，别看它始终默默不吭气，但在它上面翻腾的历史它却承载着厚重的变迁。秀峰爹的虔诚和勤劳或许是打动了它，每年里总是给一些或多或少的收获，秀峰家的日子也过得算是殷实，最起码口中的粮食是丰足的。

秀峰家离少聪家不远，两家人都是本分人家。秀峰爹憨厚老实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少聪爹从小读书用功，在村子里算是出了名的文化人，秀峰爹赏识少聪爹的见识，少聪爹赏识秀峰爹的忠厚，两家人平日里就串门得勤快，孩子们也就从小玩在一起、闹在一处。少聪和秀峰同年出生，虽不是亲兄弟，但一起长大、玩耍、读书，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在石桥村建村以来的历史上，没有过一个像样的读书人。不是因为村子里的娃娃们笨，多是因为书念着念着就念不起了，不得不回家种地。村子里的地多是坡地，收成好时尚可糊住口，收成不好时，还要外出打工挣口粮钱。这样的庄稼户人家怎么能供得起孩子读书呢？

许少聪也同样身处这样的农家，但他是顽强的。许少聪的父亲是老三届的学生，高中毕业后回家种田。那个年代里，村子里有一个高中毕业生，是很了不起的。后来，政府抓教育，每一个自然村都要求建学校，让孩子们读书。作为村上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许少聪的父亲被选为了村里的代课老师。这对于许少聪来讲是幸运的，他有了一个，老师父亲。

许少聪家姊妹三人，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姊妹三人从小就被父亲熏陶得爱好读书，经常听父亲讲过去参加红卫兵搞串联的事情，父亲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还很大，要立志走出这片黄土地，结束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从小，许少聪就开始向往外边的世界，没事时就会跑到村子边公路旁看那飞驰而过的汽车，那是他梦想的起点之处。姐姐、哥哥读书时都很认真聪明，从来都是老师们喜欢的好学生。但现实生活却无比残酷，等到许少聪上小学时。姐姐正在读初三，哥哥在读小学三年级，姊妹三人的日常学杂费已让家里的父母捉襟见肘了。母亲是地地道道农民，种着六亩多坡地，能糊住一家的口粮，已经是万幸了。父亲虽然是代课老师，但没有正式编制，工资也低得可怜，一年下来，有时还不如外出打工的青壮劳动力挣得多。

这样艰难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许少聪的姐姐就退学回家了。这种事情在那个年代普通得再不能普通，但是对于许少聪家里、对于许少聪的姐姐，却显得尤为哀伤。许少聪的父亲是读过书的人，许少聪的姐姐又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他知道中断一个孩子读书的路意味着什么。但残酷的现实却让这一家人无法逾越，要么债台高筑，要么有人弃学。许少聪的姐姐作为长女，不得不面对一个家庭在艰难时期的抉择。这对于一个朦胧初懂人生的姑娘，内心的惶恐是可知的。这不仅仅意味着离开心爱的学校，更意味着稚嫩的双肩上开始挑起繁重的家务，一辈子要面对没有希望和尽头的农村生活。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它不会因为你的强大或弱小而偏袒或眷顾你，它只是无情地、毫无回旋余地摆在你的面前，任你使劲浑身解数，它却无动于衷。许少聪的姐姐就这样辍学了，为了这个家庭的继续运转，为减少父母的心愁，更为了弟弟们的明天。站在今天看，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但在那个年代里，它却如此普通而不值得一提。谁会去关注那么偏远的小山村里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故事呢？那是一种固有格局，一种因为贫穷而根深蒂固的心理格局，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最眼前、最直接的明天，未来永远是个未知数，谁能、又敢去想象未来呢？

姐姐不得不辍学的事情，在幼小的许少聪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暗影。那个平时活蹦乱跳的姐姐，突然变得话少了，有时甚至泪眼婆娑，直到麻木于那周而复始的农村家务。虽然幼小的许少聪永远不会懂得那个时候姐姐是如何的伤心，但失去了欢快的姐姐、失去了爱给他讲课堂上故事的姐姐，这对他就是一种伤害。这种负面的情绪具有传导性，同样也传导到了他幼小的心里。

对于还能在学校里上学的许少聪兄弟两人，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更加珍惜这还能把握在手里的希望。兄弟俩都在学校里成了明星，品学兼优的学生代表。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又延续了下去。

转眼，日子就来到了许少聪的初中时代。上初中的许少聪开始了离家走读的生活。但石桥村还是那样默默无闻地沉浸在沟畔边上，还是那吆喝着的黄牛，村民们还是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推移村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恰恰此时，城市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向城市，壮大着城市的飞速发展和前进。尽管城市对于多数农村人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但他们却年复一年地为着城市的发展而流下自己的汗水。

对年少的许少聪来讲,除了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生活,剩下的事情就是想尽办法的节衣缩食。他刚刚踏入初中时，学生们都清一色的背着干粮上学，还没有学校食堂。住宿多是互相借住在亲戚家，实在找不到亲戚，就要找熟悉的人家送上一些土特产借宿别家，逢年过节的日子里去登门答谢一番。许少聪就是这样借宿别家的学子了。这种额外的负担，在许少聪心里成为了一种负担和压力，此时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已经开始为家庭、为父母分忧了。相比现在的小孩，他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听话，但在那个年代里，许少聪这样的孩子很多，他们是那个时期农村孩子的缩影。

越是艰辛的时光，越是值得回味和幸福的时光。那样的日子里，物质贫乏的环境对人思想的诱惑是有限的，人与人之间更多是家长里短的舌头中打发时光。对于在水塘边上、泥巴堆里一起成长起来的孩子们，互相之间更是单纯得可爱。秀峰和少聪就是这样一起看小人书，一起玩泥巴一起长大的。离开村子上初中后，两个人更是形影不离了。放学后闲暇时光，两个人都会一起去看看路边飞驰的汽车，在朦胧中窥探车子里联想而去的远方世界。

初中读书的日子是辛苦的，住在别人家里，行动上总是畏手畏脚的。放学后除了做作业，空闲时间里，许少聪都会主动帮住户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这既是一种对别人家庭的尊重、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他想通过这种无偿的劳动来博取人家的理解和支持，从而心理上感觉住得更舒坦一些，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使父母少到别人家拜访拜访，少一些为自己的担心。平日里吃的干粮，都是一次带足三天的馒头。起初第一天，吃起来还好下口，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些生硬了，但却别无选择。春夏里还好，到了冬季，本就冰冷的馒头更加的坚硬，掰开它已经很困难了，还说咀嚼吞咽。这个时候，只能通过学校里提供的一大锅开水泡软了它才能再吃，那样的生活，是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的。菜是没有的，每次从家里来带的都是用罐头瓶装满的青辣椒或者红辣椒，用滚烫的菜油拌一拌就是可口的下饭菜了。每周三下午，学校会少安排一堂课提前放学，为的就是让学生们回家去拿后三天吃的干粮。自行车是家境略好的家庭才有的，来回2个多小时的路上，许少聪不知走了多少次，也正是这样的磨练，造就了他越来越坚毅的人生步伐。正在长身体的许少聪，就是这样在努力地成长着，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环境，催生了他破土的信念和力量。

环境对一个人思想的束缚远远大于对行动的束缚。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从农村成长起来的孩子们，他们一路放羊式的走来，没有鲜明的生活给他们以思想上的启发。求学的路上又是千军争过独木桥，多数人最终还是要面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反倒是那些早一些辍学的人，在外面闯荡一半年回来带给人们一些新鲜的视觉冲击和思想冲击。他们打工回来，穿的时髦了、吃的大方了、说的洋气了，这些都给那些还在象牙塔里迷茫的学子们巨大冲击。那些年里，多少脑子聪明、求知欲强的少年，都被艰苦的环境和城乡差距的反差早早迷失了年少的心。秀峰也是难逃这样的迷失。在学业上，秀峰和少聪都是优秀的，甚至一度秀峰还超越少聪。但在懵懂的认知方面，秀峰更具现实主义色彩，少聪更具理想主义色彩。这也是在父母们的日常言语中被潜移默化影响的。秀峰爹的庄稼地在村子里面是一流的，日子过得自然滋润，秀峰爹也觉得只要有一身好力气，舍得付出，生活总是会越过越好的，孩子们读书好坏、学习上的事情除了交学费和必要的学习用品添补的事，其他他是不关心的。初二还没结束，在孩子们辍学潮、打工潮的带动下，秀峰也未能幸免，被那样环境早早扼杀了继续求学的憧憬。

听闻秀峰要放弃学业，少聪是非常震惊的，这种震惊很快就演变成了心中的失落。他曾努力地劝阻过秀峰，希望他坚持一下，但未来的迷茫和现实的诱惑终是扼杀了一个天真少年更远的前程。秀峰曾经说，我不知道读书的结局是什么，但从看得见的高考看，对于我们农村孩子来说，像是天方夜谭的神话，一大群人里、好多年里，有的人甚至反复冲锋下，终是有凤毛麟角的一两个能够成功，对于绝大多数人是残酷和无奈，与其坚持一下去尝试撞开那道几乎不可能撞开的门，不如抓住眼前能够看得见的未来。残酷的竞争和改革开放之初既得利益的诱惑，扼杀了多少农村少年拼搏一次的梦，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更是封闭落后农村的悲哀。

秀峰早早的被那片黄土地掩埋了，一路走来、形影不离的兄弟不能再陪伴自己，秀峰心里不免难受孤单。自己也曾想过放弃，但被父亲一顿训斥打消了思想的萌芽。也正在此时，读初三的哥哥也正面临着人生的十字路口。以他的成绩，考取重点高中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却面临后续高中三年的开销，还有可以预知的大学费用。家里的田地已经被父母翻腾的不能再翻腾，但一年里的收入却始终不见增长多少。父亲因为长期站立和劳累，已经出现了膝盖积水的症状，倔强的他始终忍痛拉着生活的车埋头前进。母亲也是没日没夜地干，只要是能生钱的副业，她几乎全干了，猪牛羊拴在一个圈里，一天不停地伺候它们，长大了就卖，卖了又买崽子来养。这些，对于少年懂事的哥哥许国安，怎能不在心里盘算。在抉择的十字路口，许国安选择了初中专，这样既可以早早参加工作、也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就这样，少聪的哥哥国安也做出了自己的牺牲。对于当时的许少聪，他是难以理解、也是理解不了年长的哥哥做出的选择的。对于家中排行老小的他，在这样的家庭里无疑是幸运的，他可以在姐姐、哥哥都作出牺牲和庇护的求学道路上继续前进。

一晃三年的初中生活就结束了，许少聪如愿以偿的上了自己想上的高中，为了节省开支，他没有选择去县城的重点高中去读，而是选择了家附近的乡镇高中。这是一所全校不足两百学生的普通乡村高中，每年里能够考取一两个大学生，就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新闻了。高中的许少聪更是用功刻苦了，他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逃离黄土地的机会，一定要出人头地。在学校里，许少聪成为了众多学生眼里的明星。他品学兼优、乐于助人，在学生中的人缘非常好，老师也是关爱有加。但这些丝毫没有改变他心中那种莫名的孤独和苦闷，每次回到家里，看到父母的生活、看到破旧的屋舍，他心里是心酸的。这一路走来，浸透着多少父母的辛酸，承载着多少亲人的牺牲。不改变这样的生活，他怎么对得起父母、怎么对得起他们在这片黄土地上年复一年的耕耘。一定要走出去，要像土地下的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去寻找那片远处的天空，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负责，也是对这个家庭的负责。这样的破土，体现着一个农村孩子的顽强成长，也预示着贫穷农村的转型、意味着新希望。

三年的高中生活中，许少聪取得了无数的荣誉和光环，在这里他开始编织生命中远航的帆。在这里，他遇到了人生的知己和好朋友、好同学，他们互相鼓励、互相鞭策，他内心深处催生的破土精神也感染着身边的同学们。三年的高中生活，对于许少聪也是幸运而温暖的，家离学校不是很远，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家住宿，可以美美吃一顿母亲现做的饭菜。他再不用一次背三天的干粮上学，再不用一瓶辣椒凑活下饭，再不用借宿别人的家中，相对于还在过这样生活的学生们，他算是比较幸运了。尽管此时的办学条件相比过去已经好了很多，但农村的贫穷状况还没有多大改观，他的许多同学，还要睡在学校的大通铺里，还要一次背三天的干粮上学，只是学校里办起了食堂，学生们开始可以吃上口热菜热饭打打牙祭了。许少聪在这里遇到了更多像他一样渴望破土的农门子弟，他们同样怀揣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对父母的期望，他们也在编织生命中远航的帆。

临近高考的日子里，同学们都是加班加点地学习，许少聪也是如此。这样的梦已经勾勒了很久，这样的期盼也守望了多年，从小时候看到路边的汽车开始，从在田间地头留下汗水时开始。在最后的日子里，必须孤注一掷、全力一击，冲破笼罩在头上十几年的这片天空，走出脚下走了不知多少往复的田间地头，使尽所有力气去顶破头上那片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黄土地，去感知外面的世界，扬起编织好的帆顺风而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少聪考取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一时间，爆炸性的新闻传遍那片黄土高原，石桥村沉浸在了欢声笑语中。祖祖辈辈的人们都栖息在这片沟畔之上，读书的娃们都早早辍学去谋生计，对于许少聪这第一个大学生，村民们都由衷地为之高兴。许少聪家里的人流一个暑假里就没有断过，各种土特产堆满了他家的房子，这是乡里乡亲们对许少聪的关怀，也是对生活还有盼头的一种喜悦。许少聪的父母从此高兴得拢不住了嘴，走到哪里都是乐呵呵，手中锄头越挥越有劲，赶牛的鞭子越抽越带响……

许少聪身上的这种破土精神，是过去无数农门子弟内心深处的梦，为了这个梦他们都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些星星点点的村落里，过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他们的世界就是种子和土地，撒下种子期待收获，就是他们对生活的希望。当外界的信息开始传入农村，当村边道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时，对于那些农村孩子而言，他们也曾梦想远方，但太多的人都止步于现实生活，他们难以冲破世代耕耘的土地。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更多的许少聪都破土而出，他们是改变农村贫穷面貌的种子，冲破的是笼罩在农村大地上的贫穷之土。

未来，对于许少聪意味着什么呢？城市真的那么美好吗？

随着大学开学日子的日益临近，许少聪家里的快乐也开始变为一家人的愁容。许少聪父母看着录取通知书上要求带的2360元钱和那些生活用品，他们心中就开始压上了一块大大的石头。对于他们家，父亲是民办教师，一年的收入一个子不动也就一千出头，加上土地上、猪牛羊的买卖收入，全家一年收入不超过三千元，可是粮食不能全卖了、一家人总不能不吃不喝，一年里除去家庭开支结余所剩无几。这一开始的几千元学杂费着实难住了一家人。许少聪暑假里没闲几天就上工地去打零工了，他要开始为自己的开销担上一副担子了。

父母开始了走亲访友的日子，到每一家都要像乞丐似的说出那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话。“家里小子今年考上了大学，眼看要开学了，这学费还凑不齐，家里的收成还不到时候，牲畜们还都是幼崽，看能能不先借点应急的钱，等粮食收了马上还…”就这样东凑西借总算是凑齐了开学的费用。开学的钱是够了，但许少聪父母心里的石头更重了，他们要面对无尽的债务，要日夜不停劳作，去补上此时留下的窟窿。

工地上，徐少聪尤为卖力。本来白皙精瘦的身体，在夏日的暴晒之下早已变得黝黑，书生气也少了很多。每天，穿着那双泥水沾满鞋面、半湿半潮的布鞋奔波在砖瓦泥水之中。对初来打工的人，只能做一些零散费力的力气活，过沙子、搬砖块、运沙料等等。做这些苦力活的人，一般都是青壮年小伙子，对于许少聪来讲，他只能把自己当作青壮年小伙子，别无选择。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暴晒在太阳下，没有休息，一天下来躺在床上时全身像散了架似的。30多天这种生活，给许少聪带来了一百多元的收入，也教会了他初涉社会的人生第一课。在生活的路上，从来没有容易两个字，在不同的环境中，不同的人、都要面对不同的辛酸和压力，他们都是为了活着。

开学的日子到了，许少聪和父亲搭乘人生第一次通向远方的班车出发了，远方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兴奋地看着擦肩而过的每一辆车，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每一颗树、每一件房子，一切都在感染着他，一切都显得格外新鲜。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路边的车辆和人流开始密集，开始出现他从未有过概念的高楼大厦，此时的他兴奋之余，开始陷入沉思。外面的一片繁荣气象怎么一直就离他如此遥远呢？再看看父亲和自己，背着粗布的袋子、脚底下放着装小麦用的尼龙袋子，尽管都是洗的干干净净，但相比于车外的一切，却是古老而又陈旧。车窗外面，路过的人们都穿着光鲜亮丽，各式各样的衣着和鞋子让他眼花缭乱。此时的他，不由的缩缩自己的脚，那双母亲新作的布鞋此时让他感觉格外的“夹脚”，这一切不能不让他陷入对生活的沉思。为什么城市和农村差别如此之大，为什么人与人生来如此不平等。

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越来越密集的高楼大厦，带给许少聪的冲击，早已从视觉上转入心灵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渺小，他开始陷入一种迷茫，一种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迷茫,这种迷茫，让他突然从梦的开始坠入一种对生活的惶恐和无所适从，在农村，在他熟知而又渴望逃离的地方，他还有一些存在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但突然来到这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却让他显得自己卑微而渺小，这种卑微和渺小的心理，让他不由不陷入对未来的迷茫之中。这里会带给他什么呢？是他一直渴望梦想的地方吗？

汽车站距离大学还有一段路程，下车后，许少聪和父亲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车站。举目望去车流滚滚、人流穿梭，呈献在他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充满活力和诱惑，但对于他们却是一片茫然无助。父亲在考虑如何才能到达他的大学，他木然的尾随着父亲，看着父亲一瘸一瘸地拖着一堆行李向前走去，他一阵心酸，感觉此时自己应该冲向前去，不能再让父亲那已经未老先衰的身体，替自己扛起一片天空遮风挡雨。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父亲，抢下他手中的行李，扛在了自己肩上，他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为什么要去迷茫呢？为什么要求自卑呢？我许少聪人穷志不短，此时的他开始真正成长，这种成长是一种男子汉气节的体现，是一种内心深处的觉醒。

父子两人就这样沿着马路一路询问着走到了他的大学，这段记忆一直深刻留在许少聪的脑海里，多年后，等他能够坦然于这个城市时，每当他经过曾经的这段路，都会回想起当初的父亲和自己，时时鞭策自己努力向前。

走进大学的许少聪开始从腼腆走向开朗，从怯懦走向自信，他在破土后遇到了春风、遇到了雨露，他开始茁壮成长。在这个自由的空间氛围内，许少聪像饥饿的孩子，贪婪地吸收着这里的营养。

寝室里住着来自3个省份的7个同学，他们有的来自城市、有的来自农村，对于许少聪来讲，他像是来自农村的农村，石桥村在中国的土地上实在是太贫穷了。好在大家在一起还算相处的愉快，没有因为出身的高低贵贱而相互之间有所隔阂，反倒因为来之不易的相聚而友情深厚。从大家身上许少聪学到了许多，城市的孩子更积极乐观，更对新鲜事物和未来充满期待和敏感，农村的孩子则多一份沉稳和执着，他们都似乎在小心翼翼的去了解和感知生活，他们每走一步路，都是思前想后的抉择。四年的时光里，他们互相间从对方身上都学到了自己所缺少的东西，要么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认识，要么是异地的风土人情，要么是坚毅的品质……

大学时期，也是人生中情窦初开的旺盛之季。夜晚，宿舍的几个哥们总会互相之间调侃一番。“凯子，班上的宋雅丽好像对你有想法哟！”“去去去！你们胡说什么，我们可是纯洁同学关系。”“哈哈哈！”热闹之处，许少聪也不免被调侃。“少聪，你有没有心仪的人呢？”每当此时，少聪都会急的发窘。“我，我，我，那有人会瞧得上我这山沟沟里的人啊。”“少聪，不是我说你，爱情面前一定要勇敢哟！不要怯场哟！你可是品学兼优的才子啊。”……

正值青春年华的许少聪怎么会不想有自己的爱情呢。可是，每当有这样的想法时，贫穷的生活都会给他头上浇下一盆冷水。生活捉弄一个人有很多种方法，有的是被讨厌的工作捉弄，有的是被失败的婚姻所捉弄，有的是被病痛所捉弄，有的是被无情的灾难捉弄，许少聪是被贫穷所捉弄着。他也渴望爱情,也渴望去追求爱情,可在这里,他又有了像初到城市时那种渺小感和怯懦。

每年暑假，同学们都回家了。许少聪为了能够减轻家里的负担，都会选择勤工俭学留在学校里。除了看宿舍、教室，剩下的时间里，他都用来学习。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许少聪周而复始地游走于这几个地方，每天都看似那么平淡无奇。一天，许少聪像平常一样来到教室自习。教室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女同学，推开门的他有些犹豫。习惯于安静和独处自由的他，喜欢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读书。他决定换一间教室，正当他要闭门而出的那一刻，女同学抬起了头。四目相对，那是一张纯洁无瑕的脸孔，连那一双明眸也是那样透彻。“你好，也没有回家？”女同学首先张口了。“噢，你也是留校了？”说话间，许少聪不自觉的走了进去…。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简单，这么巧合，一些该发生的事情终是会发生,有些事情很想做，但时机未到只能无奈等待，有些事情你毫无心理准备，它却姗姗而来。许少聪就这样遇到了他终究要遇到的人。欧阳雪冉，一个纯洁、聪慧的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

欧阳雪冉是山东淄博来的学生，父母是当地的上班族，从小就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从小上进心特别强，在毕业工作和继续求学两者中，她选择了继续求学。暑假没有回家，开始为考取研究生的做准备工作。许少聪遇到她，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从此形影不离。欧阳雪冉喜欢许少聪的执着追求和淳朴善良，在她眼里，许少聪是一个有追求、有理想、也一定会有作为的青年，许少聪虽然算不上帅气的小伙，但男人身上潜藏的拼搏精神和阳刚之气是不缺乏的。在和欧阳雪冉相处的日子里，许少聪了解了许多城市孩子的特点和思想，也渐渐消除了长期以来他对女孩子的羞怯，他知道这种羞怯不是天生的，是因为贫穷引起的不自信。而在和欧阳雪冉的交往中，他找到了自信，欧阳雪冉纯洁聪慧，长相也漂亮，能得到这样优秀女孩的理解和接纳，他感觉对自己是一种莫大的鞭策和鼓励。许少聪骨子里埋藏着的那种破土精神更加强大，在冲破土壤后，焕发出渴望生长的激情，欧阳雪冉的出现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遇到了春风和雨露，催生了他的成长。

时间就这样在许少聪如饥似渴的学习中度过，转眼就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毕业成绩全优的许少聪，选择了参加工作，他也想过和欧阳雪冉一起报考研究生，但想想家中的父母、想想早年辍学的姐姐、想想中专毕业的哥哥，他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他要去挣钱、去回报挚爱他的亲人。欧阳雪冉考取了山东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在工作的选择上，欧阳雪冉希望许少聪能够去她所在的地方。而此时的许少聪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个方向，那是祖国的南方大地，那里在改革春风的沐浴下日异月新，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许少聪告诉欧阳雪冉他想去深圳时，那一刻欧阳雪冉心中充满失望，她多么希望许少聪能够和自己一起走，那样，两个人便可以一起设计美好的未来，但她也知道许少聪身上背负着沉重的担子，同时，也知道那里更适合许少聪的发展。欧阳雪冉选择和许少聪的挥手之路，她知道这一挥手可能就意味诀别，但又能如何呢？这就是生活，在你的生命里让你遇到一些人，但却在前行的路上不得不面临挥手道别，有些时候让你非常不舍和痛苦，但却别无选择。花落了还会再开，落山的夕阳经历一天的等待还会再来，可是，生命中错过的人一旦错过就是永远。许少聪心里何尝不是悲伤难过呢，他知道一旦错过欧阳雪冉这样的好姑娘，再也不会遇到，而且他也是深深爱着欧阳雪冉，她身上城市姑娘那种开朗、大方正是他一直想拥有的，况且她又是那样的纯洁聪慧，如果能够在一起，一定可以帮助自己走的更远更高，但生活就是生活，她有她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彼此无法交织、也无法重叠，只能各自走在各自的路上。世间的选择都是因为生活，如果脱离了生活，选择也就失去了意义。许少聪只能选择去早一些工作创业，他没有资本再停留和等待。

就这样，许少聪来到了深圳，一个中国最具活力和发展的城市。在深圳，许少聪进入了一家外资企业，凭着他的才华和品质，工作上卓有成效，得到了公司管理层的一致认可。在这里，许少聪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不到几年时间，许少聪已经成为了公司的技术骨干。公司给他的工资待遇非常优厚，几年时间里，许少聪改变了很多，变得自信开朗、变得善于交际、变得绅士儒雅，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带给他的丰厚回报。他在这里买了房子、成了家，每天穿梭在闹市人群中，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了第一次走进城市时、他所看到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一员，穿着西装革履的衣服，迈着自信的脚步。

一个时代承载着一个时代的责任，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故事。在那个中国大地又一次开始焕发活力和青春的时代，在农村全力支持城市改革发展的时代，不同角落的人追逐着不同的梦，对于那个时代的农村青年，他们的梦就是城市。那时的城市充满活力和生机，农村也在悄然变化，知识改变命运在农村大地越来越被祖祖辈辈都已农耕为生的人们所认识。他们开始挣扎、他们开始向往，开始把全部的心血投入子女的教育。这个时代，一群一群的农村青年开始背离养育他们的土地，他们不想再被无情地掩埋、无情地翻腾，他们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高楼大厦，这种以挣扎的姿态脱离养育自己土地的精神就是破土精神。这种精神是一种觉醒和不甘相融合，却不是自我设计和追求的理想冲动，它让城市增添了几分曾经的淳朴，它让人们保留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精神值得记忆和怀念。

城市的灯火阑珊处，许少聪抬头仰望着星空。此刻，他在想着那个在国道边看汽车的孩子，在想着沟畔上呦呵着鞭子打牛耕地的父亲，在想着坐在班车上怯生生缩脚的自己…，城市曾经是多少农村子弟所向往的地方，那也许就是梦想。灯火闪烁处，依稀看到许少聪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笑给自己、笑给生活、笑给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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