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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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早春的一天上午,村小学放学了,一群来自五小队的小学生在一名老师的护送下,排着纵队、唱着革命歌曲,从学校向塆子里走去。塆子前面有一个大水塘,水塘向东南、向西北方向各有一条大水沟,水塘里的水是活水,从东南方向流来,又向西北方向流去。在水塘与西北方向的水沟连接处有一座五根石条做成的石桥,老师把同学们送过那座石桥就转身走回学校。老师一转身,刚刚还排得整齐的队伍自动解散了,小学生的注意力都被水塘里一群鸭子吸引。
不用谁说,都知道鸭子是九小队的。当年,小队是农村最基本的行政单位,若干个小队组成一个大队,若干个大队组成一个公社,若干个公社组成一个县。在同一个大队里,一个小队挨着一个小队,相互间都眼熟。放鸭子的人是两位男人,一位年长,看不出多大年纪,一位年轻人,应该在20岁左右,他们一人抱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比家里晒衣服的竹竿还要长,在岸边守着那群鸭子,在风中缩着脖子发抖。
小学生们站在岸边看鸭子在水里游水,鸭子一点也不怕冷,它们还不时把头扎进水里,衔出一只螺丝、或一条小鱼,硬生生地吞下去。当一只鸭子衔起一条小鱼的时候,旁边就有鸭子过来争抢,那条还在摇尾扭身体的小鱼,瞬间成为鸭子的腹中之物。那情景,让小学生们都惊奇地欢呼起来。突然,那个放鸭子的年轻人满面笑容地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放鸭子人,莫着急,鸭子死了有肉吃。”小学生们很快就学会了这几句话,大家一齐跟着他喊起来,又各自喊着回到各自的家里去。
英子吃饭的时候还在念这几句话,妈妈问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她说从放鸭子的年轻人嘴里听来的。妈妈说:“鸭子是集体的不是他自家的,他当然巴不得死了有肉吃,要是他自家的他就舍不得那样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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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英子家有自家的鸭子了。
1974年夏天,英子的哥哥高中毕业一回到村里,就当上了生产队长。他白天带着村里的劳力生产劳动,晚上领着村里的年轻人唱样板戏,非常积极活跃,村里没有人不赞赏这个年轻人。
可是,在人们的眼里,英子的妈妈是一个落后分子,她个子矮小、身体单薄,在集体劳动中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挑的还是没有别人多、担的还是没有别人重。英子的爸爸是村小学民办教师,虽然每天得的是满工分,但他的工分不能抢粮,还要带粮食交给学校饭堂。英子的哥哥姐姐个个读到高中毕业,这样,一家人的口粮大部分给爸爸、哥哥姐姐们交给学校饭堂了,所剩不多的粮食妈妈要先尽着小儿女吃,她长期没有吃一顿饱饭,哪有力气干活呢。因此,英子妈妈从来没有当过哪怕只是小队的劳模,在人们眼里她是一个混工分的人。
英子的哥哥当了生产队长那一年,年终村里照样要评劳模。劳模也分等级,最低级的一种是小队劳模,高一级是大队劳模,大队还会推荐公社劳模。小队评选劳模时,有人推举英子的妈妈当小队劳模。推举人话音一落引起一片议论声,一位年轻人在会场上大声说:“婶娘在我眼里早就是劳模了,她培养了钢子哥这么好的生产队长,不是劳模是什么?”
会场上一片笑声,英子妈妈拿着手上纳的鞋底,追着要打那个年轻人的嘴巴。在笑闹声中,政治队长说:“那婶娘就算一个劳模了,还选谁呢?”英子妈在乌压压坐在一屋子的社员中间站定了,大声说:“哪个想当劳模自己去当,莫拿老娘开这个玩笑。老娘从明天开始不出工了,家里只有一把锄头、一担粪箕、一只粪桶、一把冲担,有我用的就没有钢子用的。老娘从现在起回家当奶奶去。”说罢,她拿起自己的椅子离开了会场。她身后有人说:“婶子要当劳模还不好意思啊。钢子,你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有喜了吗?你妈要当奶奶呢。”会场上又响起一片笑声。
英子的妈妈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就成为村里唯一一个还没有当奶奶就退出集体、回到家里操持家务的妇女。反正她在集体出工也不过是混工分,人们只是开一些叫钢子快点结婚、好让他妈当奶奶的玩笑,对她的离队回家并没有人在意。
英子的妈妈从集体回到家里并没有闲着,她开始养鸭子。先买了两只小鸭子养,英子问:“为什么才养两只呢?”妈妈说:“陈谷烂米,莫喂瘪嘴(指鸭子);瘪嘴一戳 ,去了八角(体积计量单位,十角为一升)。”意思是说鸭子食量大,多了喂不起。这两只鸭子长大后,妈妈已经摸索到一套喂鸭子的办法,春夏秋三季,水沟、泥田、浅水塘里有丰富的田螺、蚌壳供鸭子吃,冬天鸭子是不怕冷的,它们还是可以在水塘水沟里觅食,家里也可以拌一些米糠、加上白菜帮子、胡萝卜樱子作为辅食。解决了鸭子的饮食问题,英子的妈妈把两只养大的鸭子卖了,换回了十只小鸭子,扩大养殖鸭子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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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小的时候,毛茸茸都是嫩黄色的或淡褐色的,嘴巴与足蹼都是黑褐色或深黄色的,叫声不象小鸡那样从声带里发出尖细的声音,而是是从鼻孔里哼哼出细小的声音,像婴儿撒娇一样非常可爱。鸭子渐渐地长大了,当翅膀上长出的毛变硬了后,颜色就变了,变成麻白杂色。只有一只鸭子,全身的毛变成了黑色,还闪着荧光,唯独在颈项上有一圈不经意的白色,像戴着一个漂亮的项圈,看上去冷艳而又高贵。英子给这只鸭子取了一个名字:黑桃皇后。黑桃皇后不仅是长得最漂亮的,而且也是最聪明的一只鸭子,鸭子们每天早上出栏去水塘、或傍晚从水塘上岸回家,总是它领队走在最前面。
英子的妈妈养鸭子非常用心,只要水塘里的水不那么冰冷,她都会肩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下到水里捞蚌壳,一筐一筐背回家里,在鸭子栏里用刀子劈开来喂给鸭子们吃。鸭子们在水塘里游着,看到她背着竹筐的身影走过,就非常自觉地跟着她回到鸭子栏,争抢她的劈开的蚌壳肉吃。有时候鸭子们都已经吃饱了,最后几个蚌壳肉没有鸭子抢了,妈妈会抓住一个鸭子,把肉硬从它的嘴里塞进去。黑桃皇后被塞的次数相对较多,说明妈妈对它也格外偏爱。第二天早上鸭子出栏后,妈妈一边捡起一枚枚大鸭蛋一边说:“吃肉的鸭子下的蛋就是个大。”那时候,副食品商店收购鸭蛋是论斤两,鸭蛋个大称重也多,妈妈因此特别在意鸭蛋的个大。
英子常常跟着妈妈一起去捞蚌壳,她不满十岁就和妈妈一般高了。有时候在野外的水塘,见四周没有别的人,妈妈让英子光着身子到水里去捞蚌壳,因为妈妈只能挽起裤腿在岸边捞。水浸到英子的胸前时她感到胸闷,妈妈叫她再到中间一点;水浸到英子的肩膀,她告诉妈妈自己感到头重脚轻,妈妈让她就在那个深处捞蚌壳。英子用脚在淤泥里摸,摸到蚌壳就憋着气把身体弯到水里捞出来,每捞出一个大蚌壳妈妈就很开心。英子从小到大都非常听妈妈的话,只要能让妈妈高兴她什么都愿意做,虽然内心有点怕水、有点盼望快一点捞满一筐好上到岸上去。
有一次捞蚌壳回来,英子全身出红疹子,又痒又痛,妈妈让她去找村里一位成了仙的妇女。那位妇女称自己成了药王菩萨会治病,年纪不大也在家里不参加集体劳动。村里没有人找她治病,也没有人敢质疑她。外地人来找她治病,据说还很灵验,英子的妈妈说这叫做菩萨应远不应近。经常有外地人拿着礼物到她家求医,她只收三样东西:香皂、蓖麻油、红布。香皂是她洗手用,保持清洁;蓖麻油是供给她长年看病的那间房子里的长明灯用;红布则不知道做什么用。英子的妈妈说:菩萨只能收这几样,还不能收多了,收多了法力就会被收回去了。这是活菩萨亲口对她讲过的,因此,英子的妈妈非常相信她。
英子大约是村里最先找这位菩萨治病的人,因为英子的妈妈公开表示相信她,她于是承诺过英子家有人生病了可以去找她,还不用送礼。英子去到她家说明情况,那活菩萨用香皂洗完手后,用一根浸过蓖麻油的棉纱灯芯在英子身上抽,一边抽一边恶狠狠地说“呸”,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她身上赶走,抽得英子毛发倒竖、直打冷噤。英子从那位妇女家里回家后,身上的红疹子真的很快消失了。几年以后,这位活菩萨不再深居简出呆在家里给人治病,她也开始劳作了。其中的原因有两种说法,有人说她治病开始收烟、酒、甚至家具,超过了菩萨的要求,法力被菩萨收回去了。有人说因为联产承包,她再也不能呆在家里不种自家承包的田地了。英子从那次找她治病以后,妈妈再没有让英子去水塘深处捞蚌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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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开始下蛋了,英子家的生活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天天晚上可以点煤油灯,而且不用灯光如豆。家里的香案上(贴着主席画像的墙壁前摆着的台案)上,夏天会有一玻璃瓶白沙糖、其他的季节会有一玻璃瓶红沙糖。糖不多,但一玻璃瓶糖会管很久很久,客人来了打糖茶给客人喝。哥哥有时候一身汗水劳动回来,自己用井水冲一碗糖水喝。家里的其他人,总是妈妈冲糖水给谁喝谁才喝,不是做客、能在自家喝到糖水,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生活了。鸭蛋主要卖给副食品商店,家里也腌了一些鸭蛋,偶尔在英子的饭碗里,还会出现半块或四分之一块咸鸭蛋。
这些变化不仅英子感觉到了,塆子里的人也感觉到了。哥哥叫妈妈别在大伙出工的时候去放鸭子,有人闲话她不为集体出力却搞自家的副业。那时候吃饭的时间,一个村里的大人和小孩子们都喜欢捧着碗扎堆一起吃,冬天集中在一面避风朝阳的墙壁前,夏天集中在一条通风阴凉的巷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地。妈妈叫英子吃腌鸭蛋的时候,把它埋在饭里吃,或者干脆在家里吃饭,不要到外面让别人看到。
英子的妈妈背着一大筐蚌壳走在路上,有人冲着英子妈妈说:“你在集体的时候总是没有力气干活,现在怎么这么有力气呢?”英子妈妈毫不示弱地说:“我在集体几十年是缺过工还是请过假?一年干到头有个么事指望?现在指望着这几只鸭子供油点灯供盐吃,我为么事要冇得力气?”
有时候,英子一个人照看鸭子时,几个小孩子就在水塘边扯着嗓子喊:放鸭子人,莫着急,鸭子死了有肉吃。英子明明知道他们在咒自己家的鸭子,但那些孩子人多,多数人比她年龄大,她招惹不起,只是装作没听见,心里其实很难过。她难过的不仅仅是那些大人的诘问和小孩子们的诅咒,还因为她不清楚妈妈喂这些鸭子是不是在做错事。
更让人不安的是,英子不止一次看到,在鸭子去水塘、路过水稻田边的时候,有人在鸭子经过时使劲地追赶鸭子,把鸭子们追得飞了起来,直到把它们全部赶下水塘才罢休。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扁担、或丢出手中的石头,那架势,是恨不得把鸭子打死。英子看到了就匆匆忙忙地追上去,问:“你为什么要打我家的鸭子?”别人说:“我不赶它它就要吃田里的水稻。”“它们不是没有吃吗?”“等到它们吃再赶就迟了,好好看着你们家的鸭子吧,别让它吃集体的水稻,看到它们吃我还要赶。”英子明知道有些人想置她家的鸭子于死地,却毫无办法,因此总是担心鸭子被人打伤或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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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6月,英子读完五年级小学毕业了。几位小同学相约去城里照一张相片,这需要钱。到城里去那么远,往返要一天的时间,总要买点什么吃吧,英子想了想鼓起勇气向妈妈要五角钱。妈妈大概觉得,小女生去城里照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况且,爸爸那天去城里拿体检报告还没有回来,如果爸爸的身体出了问题,还需要钱治病。妈妈不给英子钱,英子就在那里哭,她想不通,别的同学家里都给钱给小孩子了,为什么她要五角钱这么难。
正哭着,爸爸回来了,手里拿着体检报告。妈妈问爸爸体检报告上怎么说,爸爸没有回答,却问英子:“你哭什么?”妈妈说明情况,爸爸突然拿起一把芭蕉蒲扇,把英子狠狠地抽了一顿,一边抽一边说:“哭、你哭,以后有你哭的日子。”
爸爸很少打孩子,上一次打英子还是在她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英子被同学欺负了,两个人吵了起来,爸爸便把英子打了一顿。那时候的大人都这样,自家的孩子和人家的孩子打架了,不分清红皂白先把自己的孩子打一顿,绝不护短。更何况英子的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更不能偏袒自己的孩子。但那一次,妈妈知道英子挨打的冤屈之后,拿着锄头到学校,当众用锄头柄打了爸爸三下,责怪爸爸处理问题不公正。今天是爸爸第二次打英子,这一次,妈妈眼睁睁看着爸爸打英子,居然没有护着她。
爸爸打完英子后,告诉家里人,他得了食道癌,和柱生一样的病。这消息对全家人不只是一声惊雷,柱生不久前因逝世了,大半年吃不下东西,村里人叫那是哽饥病!英子一下子理解了爸爸的愤怒和妈妈的旁观,一下子明白自己真的不可以和别的孩子比,自己也不能任性,一种伤心被更多的伤心淹没。
有那么几天的时间,妈妈把放鸭子的任务交给了英子,她则每天早出晚归。到了晚上,妈妈和爸爸合计,他们各自找谁借了多少钱,现在手里一共有多少钱,还可以再找谁借几多钱。听他们的意思,借到五百块钱就可以去武汉给爸爸治病,爸爸把借的钱记录在一个本子上。
英子听到妈妈说要把鸭子卖了,爸爸说,鸭子卖不了几多钱,家里还少了一个零用钱的来路。妈妈说:“等我们去武汉治病的时候,鸭子谁管得过来呢?”爸爸说:“英子这些天管的很好的,现在在暑假期间,等到快开学,我们也该从武汉回来了。”妈妈说:“别人会欺负英子是个小孩的,很多人都眼红我们家喂了几只鸭子。”爸爸说:“刚子他们不是在忙着分田分地吗?等包产到户了就没有人有功夫盯着我们家的鸭子了。田地都能包产到户,喂鸡喂鸭子也不是问题了。只是叫英子看好鸭子,不祸害庄稼就是了。”英子听到这些话,就说:“我能把鸭子看好。”妈妈特意嘱咐英子,不要一个人到水塘里捞蚌壳。
在爸爸妈妈为治病到处借钱的日子里,英子基本上从妈妈手中接过了放鸭子的任务,她格外留心,总是跟着自家的鸭子,不让别人有追打它们的机会。爸爸妈妈放心地去武汉治病去了,一个星期后,爸爸写来一封信。英子以为爸爸妈妈会问到鸭子的情况,但是没有,信上只告诉了爸爸住在什么医院、什么病房、什么床位,有事可以按照信上的地址写信给他。
英子回了一封信给爸爸妈妈,讲了自己放鸭子的情况,还在信里夸奖黑桃皇后如何听话,每天只要她在岸上“嘞嘞嘞嘞……”地叫唤,它就带着鸭子们上岸回家。英子捞的蚌壳比妈妈在家里的时候捞的少了一些,哥哥出工回家时,也会带一些回来。有几只鸭子还在下蛋,英子准备捡满一小筐蛋后就送到副食品商店卖,把钱攒起来等爸爸妈妈回来再交给他们。英子知道,就像村小学的围墙上写的“农业是经济的命脉”的标语说的那样,这十只鸭子是家里的经济命脉,只要她把鸭子们照顾好了,爸爸妈妈就可以安心在武汉治病了。
黑桃皇后(图片来自网络)
一天下午,英子正在水塘边放鸭子,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片乌云从北边迅速向南移过来。英子忙叫唤“嘞嘞嘞嘞……”,鸭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吓着了,在水塘里乱叫乱转,就是不上岸。尤其是带头的黑桃皇后,好几次英子基本把鸭子都赶到岸边了,它突然转身向水塘中间游去。英子一个人在那里叫着,挥着手里的竹竿赶着,其它的鸭子都上岸了,它们高叫着,似乎是在唤黑桃皇后上岸。可是,黑桃皇后铁了心一样,在水塘的中心高叫着打转转,就是不上岸来。
大滴大滴的雨已经落下来了,英子的竹竿够不到水塘的中间,她捡起岸上的土块向水塘中间丢,一边丢一边急得哭,说:“黑桃皇后,你上来呀。”惊惶失措的黑桃皇后还在水塘中间叫着不肯上岸来,英子旁边的土块都捡完了,她怒气冲冲地捡起一块石头,向水塘中间丢去,这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黑桃皇后的背上,那“咚”的一响表明砸得非常沉重。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黑桃皇后在背上挨了一石头后,径直向岸边游来,游到英子所在的位置,便伸着脖子在水面上沉浮。英子忙伸手抓住黑桃皇后的脖子,把它从水中提上岸来。当她把黑桃皇后放在地上后,才发现黑桃皇后连站也站不住,它躺在地上,眼睛望着英子,身子一点点变僵了。英子惊慌地说:“黑桃皇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不知道石头会真的想打到你的。”她看到它的嘴里流出带着血丝的白沫,眼睛慢慢地闭上了。黑桃皇后被那块石头砸死了!
大雨倾盆而下,英子在大雨中抱着黑桃皇后、赶着其它的鸭子回家,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黑桃皇后死了,是自己用石头砸死的。它今天为什么偏偏不上岸?为什么那么多土块没有砸到它、而这块石头偏偏就砸到它?自己为什么不在远一点的地方再捡土块,却偏偏用了这一块石头?现在怎么办?自己向爸爸妈妈保证了能把鸭子放好的,现在如何向爸爸妈妈交待?伤心、愧疚、自责填满了英子的心,她干脆在雨中“呜呜”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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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雨停了,在英子家的堂屋中间,箩筐里放着黑桃皇后的尸体,三个人坐在箩筐周边。哥哥把伯母叫来了,妈妈临离开家的时候,当面对伯母说过,兄妹俩拿不准主意的事情,叫伯母要帮忙拿主意。哥哥叫伯母来,就是要她拿个主意,如何处理死去的黑桃皇后。
哥哥下午冒雨回到家,看到黑桃皇后死了,还对英子调侃:“这真是放鸭子人不着急,鸭子死了有肉吃。”英子哭着说:“这鸭子不能吃。”哥哥说:“不吃那你说怎么办?”英子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要写信给妈妈,等她回信说怎么办?”哥哥说:“写信给妈妈再回信,鸭子都烂了,还是叫伯母来看看怎么办吧。”英子说:“我不。除了妈妈,谁要是煮这只鸭子吃,我就往锅里放沙子。”
哥哥到底还是把伯母叫来了。伯母没有说怎么处理黑桃皇后,而是嘱咐哥哥要多关心英子放鸭子的事情,叫英子以后不用把鸭子看的那么紧,下阵雨的时候自己先回家,鸭子天天在水里又不怕下雨淋湿了。听了伯母的话,英子又哭了起来,老师也说过跟不听话的孩子讲道理是水浇在鸭背上——留不下㾗迹。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在阵雨时把鸭子赶回家呢?伯母见英子哭的伤心,又说:“先不管这只死鸭子了,听说一小队今晚有电影,英子找一等儿(差不多大小的意思)的孩子们一起,先去看电影散散心,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英子挡不住电影的吸引力,眼前有她纠心的现实伤悲,电影里有她向往的理想生活。看完电影,一小队有一位同学中的小姐妺叫英子留宿她家,英子立即答应了,她其实不想回家,不想和已经死去的黑桃皇后呆在一个屋子里。
第二天一早回到家,黑桃皇后已经成了盘中餐。英子其实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知道伯母和哥哥已经非常照顾自己了,他们不仅没有责备自己,还乘着自己不在家才这样处理黑桃皇后。哥哥拿出一碗肉说:“是伯母煮的,这些是留给你的。”英子没有吃那碗肉,她拿出小姐妹送给自己的、锁有花边的新手绢,把碗里的肉一块一块夹进手绢里,包起来,埋在屋后的竹林里。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略为减轻一点她对黑桃皇后的歉意。
英子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告知他们黑桃皇后死的经过。还没有收到回信,爸爸妈妈就从武汉回家了,爸爸看上去精神很好,说是通过电疗,现在吃米饭也能咽得下去了。爸爸妈妈回家的那天,亲戚乡邻都来家里嘘寒问暖。等到人们都走了之后,妈妈来到水塘边看到英子抱着竹竿站在岸上,满脸的是与这个日子不相称的悲伤。妈妈唤了一声:“英子。”这一叫唤,英子忍不住哭出声来:“妈妈,黑桃皇后死了,是我用石头砸死的。”妈妈擦着英子脸上的泪水,拢着英子被风吹乱的头发说:“英子,我都知道了。不怪你,要不是你,这些鸭子早就没有了。”
妈妈的宽慰并没有让英子心里好受一点。她说:“妈妈,你不知道,那一天,我捡起那块石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你这个讨厌的黑桃皇后,你再不上来我就打死你。结果真的把黑桃皇后打死了。”妈妈说:“那也不是你故意要打死它,你也想不到真的就打到它了呀。”“可是,我那样想了,虽说我并不想真的打死它,我还是那样想了。我就是不该那样想,那样想肯定有什么知道,不然那块石头怎么就砸的那么准?”英子坚持认为,打死黑桃皇后的不是那块石头,而是自己心里的这个恶念。这个想法一直藏在她的心底,只有面对妈妈的时候,才说出来深深地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