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雪之途 ‖ 窦小四
畏 雪 之 途
文/窦小四
我畏惧那些密密匝匝飘落在我头顶上的飞雪。
——题记
对于雪,最初,我也是爱的。
从家里到西台小学,只有一条路,很近,却并不笔直,细细弯弯的黄土路,三拐两拐也就到了。
然而,一到下雪,我去学校的路径就会有所改变,从出了家门本来只需要连着两个左拐就到了学校的路,会立刻变成了在临近第二个左拐的时候,突然斜向右上方打出一个很标准的倒着的大“V”,那里,是我们的天堂,藉着白雪的恩赐,早起的人们,往往会从那个大大的“V”字的顶端,向左向右分别溜出两道青亮亮的冰道出来。
我们这些从小在贫瘠的乡下长大的孩子们,太小时候胆怯,不敢也不会玩,而且,也并没有什么玩具,然而,只要长到有了一点力气开始,五六岁吧,就要帮大人没完没了地干活了。于是,这上学放学的时光缝隙里,只要是有白雪从天空中落下来的日子,都是我们最兴奋和快乐的时光。
是的,就是那个倒着的大“V”——那个天然的小小的溜冰场,青亮亮的两条冰道,它们,几乎承载了那个年代,我们那群孩子最放飞、最高昂,也最无有拘束的童年的快乐。
溜完冰,擦着上课时间的最后一分钟,我们都会赶到教室里上课。然而,因为雪,因为窗外下着雪,我们的心里其实都在急不可耐地盼望着下课。
教室里冷呀,冷得手脚早就冻僵了,下课了好啊,下课了,我们就可以一起“轰隆隆”地一起跺脚,下课了,我们就可以连搡带挤地嬉笑着出了教室门,然后在屋檐下并排排站立,背靠着墙一个挤一个地取暖开心。
我们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或者把树上的雪突然摇落下来,而让树枝上的白雪突然洒进树下某个人的脖颈,当那个人瑟缩着脖子,做龇牙咧嘴状的时候,我们就都天真而快乐地一起大笑起来。饿了,可以吃一口白雪,渴了,也可以吃一口白雪或者树枝上透亮的冰棱。
忘记戴红领巾了,作业没做好,扫除没做好,炉火没生好,或者迟到、打架了之类的,只要是下雪时候,老师们也总会让我们在雪地里站立许久,冻得脚疼手疼到没有了直觉。
然而,冻僵了手脚也没什么,只要是下雪的日子,一旦我们蹦跳着回到家里,父亲在劈柴,母亲每每也是在熊熊燃烧的灶膛里之上的大铁锅里,亦或烧得浑身发红的火炉上的铝锅中,用大块的羊肉清炖着喷香的萝卜粉条,有时候,也会是切成细小颗粒的猪肉臊子在铁锅里刺啦啦发出诱人的声响,看到孩子们陆续放学进门,母亲总也会笑着从锅里挑选出一块又一块最好的肉,放在一个个小碗里,给我们吃。
那时候,虽然年幼,但是年幼却也是时时刻刻在向上、向勇猛生长着的生命,它无限火热,它无限强大,它无限光明,它,也无限勇敢,它充满了一切可以追逐寒冷,对抗黑暗,消弭病痛和忘却不幸的生命力,所以,一切关于雪的记忆,都只是美好和欢乐。
雪,第一次让我觉得心理上十分地不舒服,是在一九八九年的一个早晨。
因为没有煤炭和木柴了,所以,本就一直微弱的炉火也就没有了,偌大的教室里冰冷异常,然而,窗外的白雪却并不因此而有所减少,它们依旧娟娟地飞舞,它们,依旧莹莹地盖满了冬日的大地,肥肥硕硕地无辜,慵慵懒懒地傲娇。
讲台上突然传来了呻吟声,正在做作业的我们,全都抬起头来望,讲台上,那一天一直没有说话的我们的数学老师,突然从他的凳子上掉在了地上,掉在了地上的他,双手抱着他的双腿,脸上肌肉扭曲,他的脸,在越来越深地埋进了自己的怀中,整个人呈卷曲状。
我们都吓坏了,有的孩子哭了起来,我们都跑上去扶他,可是,扶不起来,声音惊动了别的老师,就进来把我们的数学老师扶走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的数学老师,得的是一种叫“类风湿”的病,据说变天、下雨、下雪的时候就会疼,严重的时候能把人疼死。
也果然,后来,没多久,我们那位数学老师就因为无法忍受病痛和生活的双重折磨而自杀了。
这件事,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一个仿佛很淡、很远,实际上却是极深的、牢固的、乌青而隐秘的疤痕,从我们再也见不到我们的数学老师的那一天起,是一种什么样无法描述的东西,让我幼小的心灵,不再是那样全然的喜欢雪了。
后来,渐渐长大,也就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与欢乐并生着的生活的辛劳和苦痛,往往是一夜北风紧之后,随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的来临,父亲养了大半年的,不论是放在房间里的,还是房间里放不下而放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都会被冻死,一同被冻死的,有时候还有牛和羊,还有母亲辛辛苦苦养着的小猪仔。撕人心,最是那倒春寒时候,一片一片大面积的苹果花、油菜、玉米苗,甚而麦子,都会被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漫天飞舞着雪花的坏天气瞬息间冻死在地上,瞧着太阳一出来,庄稼们疲软的身体灰败地匍匐颓靡了一地的时候,父母亲,不只是我的父母亲们的眼中,常常会充满了泪水,泪水之后,是沉重的叹息,他们的泪水和叹息,我忘不了。
他们的泪水和叹息,像极了冒着风雪去场院里揽柴时候,那些覆盖、冻结在柴垛表面的厚厚的白雪和青凌凌的冰棱,冷得透心也割得手指生疼。
后来,无儿无女的,给我家厂子看门的大爷,也终于是在一个冰雪寒冷之夜,因为哮喘的发作而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厂房里。
如此日月渐进渐往年长处行走,之于我,人生的天气,越来越阴,越来越阴的天气,也越来越接近于与那漫天飞雪相伴相生的寒冬岁月。
在被告知爷爷出了车祸去世的那一天,我突然看到蹲在墙角里抽着烟、流着泪的我的本来高大的父亲,仿佛瞬息间矮小了许多的时候,他的满头乌发,好像只在那一瞬间,突然开始灰蒙蒙般地失去了它的黝黑闪亮的光泽,而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霜雪。
这样的,降落在我的父亲头上的霜雪,我是擦不掉的,然而,我心里的,由此而来的寒气,陡然增加到令我几乎无法承受。
再后来,在经历了无数的辛劳苦累之后,我的父母的头发,是确凿无疑地变白了。那白雪一般刺眼的光芒,闪耀在父母的头顶,也闪耀在我们做儿女的心头,那光芒,是那样的刺痛,是那样的刺痛,然而,刺痛,只有刺痛,刺痛之时,刺痛之余,却全都只剩无可奈何。
后来的我,离开了我的故乡马关,永远地生活在了一个终年不会落雪的地方,然而,我的记忆,我的疼痛,我的关于故乡和父母的疼痛,确确凿凿是反而愈发清晰和深刻了。
于是,伴着父亲的因痛风而来的苦痛的呻吟声,我流着泪,舔着泪,在自己里寻找故乡,召唤往事,清晰回忆,也,亲近父母。
于是,我“忍不住”,我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地抒写我的那个每当一夜北风紧之后,就会有飞雪降临的我的故乡马关。
白雪,这大自然的精灵,使人欢喜,然而,一念又一念只把心意、灵魂和生命往幽深处游走的时候,这永存在记忆深处的、永无法笑容的白雪,却让我的内心里产生了无限的焦虑和畏惧。
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无论怎么努力,都扛不过人间的寒凉;有多少遗憾的老人,无论再怎么不舍,也熬不过一个其实很短的冬天;而又有多少个盛大亦或渺小的生命,也都是在白雪纷纷地飘扬和如羽地覆盖下,其实早已悄然消弭了声息。
我畏惧那些密密匝匝飘落在我头顶上的飞雪,我深深地知道,终将有那么一天,它们会不动声色地压死我们,以带走人间的花红柳绿和活泼生命的方式。
然而,又有谁能逃得开这命运的既定呢?我比任何人都更加疼痛地知道,我的故乡马关,它在年年里飞雪,我也比任何人都更加疼痛地知道,马关以外的有雪无雪的世界里,那白白的飞雪,它也在年年里飞舞,它们面无表情地飞舞啊飞舞,飞舞着把那些出生了的生命,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又一茬一茬地,带走。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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