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风云石马垭1933》修订版—正文第十集
可是,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金宝、龙泉、中和、三元、晏家、七宝寺、积善、蟠龙等南充西区各乡乃至于车龙、莲池、占山等西充县境内的临近乡镇,纷纷震动,老百姓无处不在交头接耳:
“出大事了!不得了了!共产党打过来了!”
“你听到说没得?昨天晚上,共产党游击队来了大队人马,烧毁了国民党的所有哨棚,打跑了所有团丁。好在没有杀人,但共产党说了,今后哪个敢去守哨棚就杀哪个,何富章就是榜样!”
此事一出,风声更紧。
各乡公所放出消息,叫嚣着要动用正规武力部队,实施“清乡行动”,“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所谓“清乡行动”,就是用武力方式,清除所有共产党或者所有疑似共产党,全面扫除共产党所造成的威胁以及潜在威胁。同时,进一步“匡正”社会风气,防止老百姓“亲共”。当然,在执行过程中,由于具备大幅度的自由裁量权,有权力怀疑所有人,顺带搞一搞敲诈勒索:“你给钱来,就表示你不是共产党。”不少人用这种方式中饱私囊。
这里面,少不了以造谣方式,发动舆论战:
“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干部带头吃娃儿……”
“共产党贪污腐败……”
“共产党装得像好人,坏得很……”
殊不知老百姓听了说:“切,尽他妈的乱扣帽子,吹牛不打草稿,这是在说自己还差不多。”
乡公所的人叫嚣了两天,因为没有得到部队方面的支持和回应,暂时没有任何动静。紧张了两天,感觉也没啥不得了的。以日前的形势,对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暂时还没有多大的影响,生活照旧继续。
四月五日,农历三月十一,适逢清明。按照惯例,石马垭村必须组织盛大的祭祖仪式,还要组织族人参加“清明会”。这个事情,自然落在了族长赵元亨的肩上。
据考证,石马垭赵氏家族素有传统的“清明会”习俗,其形式内容考究。
据记载,“清明会”源于清代湖广填四川族民繁衍稳定之后。旧时,“清明会”由户大、家庭条件好的家族主办,声势有大有小。每当清明节来临,村子里各氏家族忙碌了起来,筹办一年一次的“清明会”。本家族谁家“添丁”(生子),这年的“清明会”就由谁家操办,族内还有“添丁”的户,按前后顺序,由前“添丁”的户主办,后“添丁”的户协办,其他族户也要适量捐助粮、款,叫添份儿。本族“清明会”的捐款,由会内保管,当年剩余的积存滚动使用,族内谁家遇了天灾人祸,也可周济使用。“清明会”一般都在清明节前一两天举行,主要的活动是扫墓、“添丁”、续家谱、立碑、吃“清明会”。
扫墓,也俗称上坟。凭据习俗,人们要携带酒食果品、纸钱,先到各自村庄、分支的坟上去上坟,再按规定的时间赶到“清明会”场,同本族成员一起去祖坟(不出五服)上坟祭祖。每到一茔地,先要在坟茔上方,向后土神祭扫,再祭扫每位先人。最后祭拜长期站在一旁守护墓地及祖先安灵的土地公神。
扫墓时将食品供祭在亲人墓前,烧香点酒、或甜醅,意在让后人大发,或献花圈,再将纸钱、花圈焚化。是三年新坟的,每年前十天扫墓,不添土。过了三年的坟,算是旧坟,遇上闰年不添土,其余年限扫墓都要象征性地给坟头添添土,每座坟墓培上三小背篓土即可。还要在上边压些纸钱,让他人看了,知道此坟尚有后人。不论新老坟扫墓届时要修整坟头,折几枝嫩绿的新枝插在坟上,然后,叩头行礼祭拜,最后吃掉酒食回家。
“添丁”,就是添丁进口生儿子。谁家添丁,清明扫墓,家里蒸上披花的大馍馍,扫墓那天,由男的提上大馍馍、礼品、祭品等,同众多族人一起去祖坟跪拜禀告,家里添了人口,“添丁”的属相,出生的时辰。到祖坟禀告,即是添丁之喜,同时也是希望孩子长寿。
每当遇到本家族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添丁”,一前一后,同一天到祖坟去禀告“添丁”之喜仪式。而没有举行“清明会”的家族,谁家“添丁”,在清明前一天自个儿到祖坟去“禀告”。
续家谱,就是把家谱进行修改和补充。每年的“清明会”,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内的本姓几个家庭分支群的每个家庭代表都要集会在家庙、祠堂,奠祭祖先,共商族中大事。增补家谱是“清明会”的重要内容之一,每年要把新生人名生辰增补上去,把去世人的忌日续写完整。
家谱都在大房一支保存着,在“清明会”将家谱摆放在主房供先人桌的正中,或拿到家庙、祠堂,本氏家庭成员翻看家谱、祭祖。在家庭族长的主持下,由本房支的房长负责,将新“添丁”或已故亲人,由擅长文化的人续到家谱上。续家谱有个讲究:已故三十岁以上的才能上家谱;三十岁以下有后人的可以上家谱;不足三十且无后的不能上家谱,也不能进老坟。
续家谱容易,而修家谱难,一个家庭重修家谱要每隔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要专门请来谱师,组织本族懂家谱、有文化的老人协助编写,一般一部家谱重修要花五六年时间,前后修改几稿。重修的家谱大都要在“清明会”领取,这天,本氏祠堂里悬挂着祖先画像,供子孙后人跪拜瞻仰。上百名、上千名本氏后人来到祠堂,一个个胸前戴上“赵”字站着,祠堂内,正厅前燃放着香烛,正面墙上挂着列祖列宗祖先图,后人们先恭恭敬敬向祖宗像鞠躬行礼,然后从族长、户长手中接过家谱回家。在领家谱的家庙、祠堂或回到家,都要在宗派的画像前和神主前叩拜行礼。
立碑。千百年来流传的立碑是为先祖树碑立传。每年“清明会”的前几个月,家庭辈分不分上下,年龄不分大小,性别不分男女,居住不分远近,聚集在一起商议立碑之事。自己撰写或请有文化的人拟好墓碑正背面的碑文。碑正面一般上方刻有“万古流芳”等字样,右面刻有“籍贯某地、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故于某年某月某日”等字样,正中刻有“赵氏始祖某某之墓”或“严父赵某某之墓”“慈母某某之墓”,左面刻有儿孙、儿女名字,何年何月何日立等字样。有的在碑背面刻有碑文,记载先人的生平事迹,有的撰写四言文的碑文,内容丰富,上下押韵、对仗。有的还要刻上小小的土地公神、后土神,“赵氏茔堂”的小石碑。
在“清明会”黎明前,按照风水、阴阳先生择的时辰,后人们就把墓碑运抵墓地,很多族人或亲戚都聚集到祖先的墓前,胸戴小白花或一小条红布在碑地迎碑,一路上礼炮、锣鼓齐呜。墓碑到墓地后,先给墓中的后土神上香,然后由风水先生在早已选择好的墓碑树立位置搭罗盘、吊线,确定方位,由工匠在底座位置划出十字坐标,再由风水先生反复调试方位,赶在天亮的时辰,将碑墓座落下,在墓碑前燃起三柱高香,鞭炮齐呜,吹鼓手敲锣打鼓,礼炮震耳,接下来举行揭碑、拜碑。拜碑仪式上,全体族人、宗亲、至亲就位肃立,按照辈分大小挨个叩拜大礼。拜完礼后,由两名有名望的族人揭碑,一名族人净碑,一名族人点朱,一名文化高的族人或宗亲或至亲恭读祭文。还要恭读本氏家族祖训、家训。还有的要为土地公神、后土神和“赵氏茔堂”立小石碑的,先立后土神碑,再立祖先墓碑,然后立守护墓的土地公神,“赵氏茔堂”。
吃“清明会”。在扫墓、“添丁”“续家谱”“立碑”等祭祖活动完后,所有参加“清明会”族人、宗亲、至亲都聚集到“添丁”的家庭,或主办当年“清明会”的家庭,像过事情一样吃“清明会”。将宰割了的猪、羊、鸡,备足一桌桌酒席,谓之吃“清明会”,有的地方讲究族内人坐席只喝酒、不猜拳,有的地方可以猜拳喝酒。算是家族人一年一次的大团聚,继续和谐繁荣下去。
这次清明会,还是由赵元亨主持。祭拜仪式开始后,他当众念了一篇文采飞扬的《石马垭赵氏祭祖文》:
时惟丙辰月、辛丑日,岁次癸酉,节届清明,惠风和畅,百鸟齐鸣。赵氏子孙,八方汇聚,顶礼膜拜,至竭至诚,谨以鲜花时果,恭祭我人文始祖,辞曰:
维我始祖,叶茂根深,开辟鸿蒙,源远流长。始于造父,上接颛顼,开华夏盛族之一脉,创万世昌盛之基业。维我始祖,聪慧绝伦,幼而善思,长而敦敏。深得父爱,赵姓以存,鉴靖康失国之教训,纪湖广填川之艰辛。维我始祖,承天大任,勇斗洪荒,善启人文。驯化六畜,开拓耕耘,授天下万民之生计,开中华文明之伦坤。维我始祖,元德懿行,泽施后世,永播芳馨。遍访名山,恭顾先贤,穷四时更替之哲理,制代代相传之家姓。维我始祖,文治武功,众民仰化,咸与宾从。率部东征,天下君临,奠华夏一体之伟业,开万世传唱之尊荣。
今值清明之良辰,凡我赵氏子孙,纵在天涯,或处海角,无不翘首引颈,慷慨陈情。值此时世,我赵氏子孙皆始祖血脉之繁衍,骨肉之情尤亲至重,当勠力同心,为祖国富强、民族昌盛而尽其能,团结一致,奋发有为,告慰我始祖暨列祖列宗赫赫之灵。
伟哉始祖,祭祀告成,伏维尚飨!
祭文念毕,大家肃然行礼。鸣炮,跪拜三通。然后就是聚餐。席间,相互谦让吃饭,很是客气。通过这次清明会,大家进一步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无论如何,族人必须团结。只有团结,才能产生最大的家族力量,才能最大化防范隐藏风险,才能战胜困难,实现家族振兴。
但是,赵元亨留意到,今年这个家族最为盛大的聚会,赵集庵一家人都没有参加,虽然他其实在窑湾头的家中。这个事情,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也没有其他人留意到此事。
表面平静的生活,实际上是暗流涌动。国民党方面最近几日没有动作,但并不代表放弃谋划。沉默的背后,其实是风云诡谲。暗自的角逐,一切都在悄然进行。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四月十二日,正是农历三月十五。圆月高挂,清朗无云。两只白鹤拍着翅膀,成双从竹枝上掠过。高大的柏树静静站立。坟地里,似乎有野兔或者耗子在簌簌窜动。石马垭村后山的大蛮洞内,正在紧张地召开会议。这次会议非比寻常,罗汉文、张子文、何宣昭等重要代表亲自前来,赵吉周、赵永奎、赵全英等石马垭党员代表积极参与。
虽然夜色很美好,但是话题其实很沉重。
何宣昭转达上级要求:“我们的一连串动作,使得敌人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是猫儿吃糍粑——吃也吃不下,甩也甩不脱。现在敌人高度紧张,就怕狗急跳墙,如果一旦实施'清乡’,我们如何应付?”
赵永奎说:“那还能干啥?难道坐到等着杀脑壳?大不了舍生忘死,跟他拼命撒!”
罗汉文说:“拿啥子去拼?锄头扁担、棍棒扫把么?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武器奇缺。前段时间火烧哨棚一仗,打得十分漂亮。尽管缴获了大刀长矛不少武器,但为了躲避敌人追捕搜索,全部沉河了。虽然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可惜,但当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了,我们石马垭支部现在有多少武装力量?”
“基本上算是手无寸铁。”赵吉周答道,“前段时间为了枪毙袍哥何富章,还专门请来杨德元同志,因为只有他才有枪。执行完任务后,杨德元同志就回去了。我们现在的状态是,手头的农用工具就是武器,不外乎都是一些弯刀、菜刀、铡刀、扁担、铁锹、棍棒之类,就连团刀、鬼头大刀都比较少有。”
“以我们现在的武装水平,对抗敌人的长枪,基本上就是鸡蛋碰石头。”赵全英感叹道,“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能给我们配置点像样的武器就太好了……哎呀,你看我这异想天开……”
何宣昭想了想,说:“全英啊,我认为你还真不是异想天开。”
“难道真有人给我们配置武器?”赵全英十分惊异。
“草船借箭,听过没?”何宣昭并不直接回答。
“这个成语故事,罗天照先生去年就给我们讲过,我完全记得。”赵全英说,“借箭由周瑜故意提出,限十天造十万支箭,机智的诸葛亮一眼识破是一条害人之计,却淡定表示'只需要三天’。后来,有鲁肃帮忙,诸葛亮再利用曹操多疑的性格,调了几条草船诱敌,终于借到了十万余支箭。”
“你果然好记性!”何宣昭哈哈一笑,“诸葛亮的这一招,我们也完全可以学。他可以草船借箭,我们也可以空手提枪。”
“枪在哪里?”与会人员齐声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少卖关子,耿直点,赶紧说!”
“龙!泉!大!悲!寺!”何宣昭一字一顿。
众人开始是满脸疑虑,接着是恍然大悟,接下来不禁拍案叫绝。然后围坐得更近了,就地取材,用一截树枝,在大蛮洞地面的灰土上,开始描绘地图推演起来。
如此这般,一番细细计较。深夜乃散。
大悲寺是一座香火还在延续的实实在在的寺院,但对比起七宝寺来,规格却要小很多,坐落在南充县与西充县交界处的垭口上,往西南方向就是南充龙泉,往东北方向就是西充莲池。后面的二龙山从山脊逐渐绵延下来,独独一个突出的山嘴,呈“卧龙饮水”之势,这寺庙就坐落在“龙头”之上。
一条大道绕山嘴而过。这条方圆三十里之内,贯穿南充、西充的唯一大道左侧,就是大悲寺。其山门巍峨庄严,青砖铺成的院坝宽阔清静,青石筑成的基座坚固牢实,两道金碧辉煌的大门耸立在眼前。门额上嵌金色榜书:大悲寺。柱上有联:
灵山诱我悠游,怎奈天下兴亡犹有责。
佛地令人向往,但愿世上是非皆了然。
两翼张开的户对如一双热情的手臂,欢迎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信众。肃穆庄重的氛围,让人感觉到,一旦走进这座山门,就如同走进了佛的世界。
大悲寺的寺庙建筑依山逐渐铺开,除了核心的大雄宝殿外,还有天王殿、哼哈殿、藏经殿、禅堂、经堂、客堂、观堂及照壁等。尤其是大雄宝殿,造型瑰奇,建筑于明代,采取九脊檐歇山式顶,脊上饰陶鸱尾、蹲兽、垂兽,覆以陶筒瓦。殿内结构全系斗拱承重,以多层小巧玲珑斗拱叠砌而成穹窿顶,顶正中彩绘团龙栩栩如生,与地面正中莲台形成“天垂宝盖,地涌金莲”之状。整个建筑的重量,完全由十六根大木柱支撑,其中殿内四根盘绕金龙。殿内正中,塑释迦牟尼佛像,跏趺坐于莲台之上。其左右立阿南、迦叶,两厢供奉十八尊罗汉。这座殿宇造型雄伟庄严,从整体结构到局部雕琢均独具特色,工艺精巧。
既往的大悲寺,由于处在要道,加之学识渊博、待人真诚的开觉和尚在此住持,香火十分兴旺。但是,正因为其处于要道、建筑规整完好,现如今已被部分征用了。
主要原因是,随着南充西区的革命斗争不断开展,临近的西充压力很大,生怕有“赤党”势力通过大悲寺的这条要道,进入西充“搞事”,已经在春节的“正月十四”当天,调派了驻西充莲池乡的公安分队驻守大悲寺,以便昼夜监视来往行人,凡是过往人员,都免不了要排查一番。
话说“公安”这个组织和职务的得名,有一个故事。
嘉庆二十五年(1920年),孙中山先生长子孙科正在广州市政厅长任上,曾奉命草拟市政条例,竟在一夜之间,将市政范围、性质、权责、职权等一一列出,完成了一部《广州市组织条例》。其中“公安”与“公用”两局名称就是孙科发明的,得到了推广和沿用。国民党执政后,除了南京都市警察总部以外,所有的警察部门把他们的名称改为“公安局”,然后在其下面设有公安大队、公安分队、派出所等分支机构。
这里面驻扎有公安分队三十多人,有较为强大的武装力量,不仅有刀有枪,还有威力惊人的“牛耳子”大炮。这“牛耳子”大炮实际上就是生铁铸成的土炮,长约半丈,粗逾半尺,肚大口小,以铁架子为支撑,带有两个铁轮,使用时,需要四人共同操作。虽然整体十分笨重、机动性比较差,但威力巨大,一炮轰出去,一个农村小院子可以瞬间夷为平地。
这伙人虽然是与和尚分屋而居,但天天免不了碰面。出家人讲究清净,任何事情都要轻言慢语、不嗔不痴。但这一伙“土匪”一般的公安分队进来后,天天吃肉喝酒、吵吵闹闹、打牌掷骰。偶尔还要带一两个唱曲儿的少妇回来,摸摸搞搞、莺莺燕燕、各种取乐。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这还是清净肃穆的禅院么?
和尚们想要逃,却又逃不掉。因为一旦有人试图逃走,就会被立即抓回来,暴打一顿。他们对于公安分队而言,可以负责提供蔬菜粮食,还要免费当厨师做饭,供这伙子人吃。开觉和尚他们相当窝火,苦不堪言,但又无可奈何。
这里有武器资源,同时也有一支作风散漫的“烂”队伍,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在石马垭大蛮洞商定的事情,就是到大悲寺来提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