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麦子的一生

十月的一天夜里,月黑风高,父亲母亲做了一次记忆中最深的长谈,他们好像说到了风,说到了雨,连一只布谷鸟都有所提及,就是没有提起我。也许提起我了,只是我那时还不在人世,于是便错过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夜,他们所兢兢业业密谋的一切,要我若干年后才知晓。总之,那是播种的时节。种在炕上的一茬还要若干时日才见分晓,又或许只是白忙一场。而另一个决定却是板上钉钉。使他们下定决心的不是他们的努力,而是夜里那一场细雨。

第二天,他们就把昨夜的事忘了。大人们就是这样,对于自己偷偷做下的事,从来不表现在脸上。现在,这一天跟以往的一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一些麦子的命运将发生转变。但其实转变从去年就开始生发了。那时,那些麦子不知道,自己将担负怎样的使命,以及怎样于懵懂中被人的两只手捉弄。当父亲解开驴缰绳时,麦子已然驮在驴子的脊背上。驴子从来不会觉得无辜,历来逆来顺受,现在它凭直觉行事,走向熟识的那块地了。那时,天还擦黑哩。

那垧地是爷爷当年耕耘的地方,到处流着爷爷的气味。使人觉得用半页瓦楞隔开的地界那么神圣,而地埂塄上的马冰草亦是庄严的。对此,父亲从不敢违拗。父亲深知自己亦是爷爷种下的麦,现在轮到他播种了,他不由想起爷爷严肃的面容。爷爷说,粮食粮食,有粮就有势。对此父亲当然深信不疑。父亲几乎以恭谨的姿态把驴身上的麦种端下来,解开草绳,掬一把在手心。麦种在晨曦中闪着金光。太阳是啥时候来的,谁也没察觉。直到远处一声吆喝传来,父亲猛然有了信心,他给驴子套上笼头,挂好鞍辔,他似乎有心要施展自己的才华。连身边的驴子都受了鼓舞而咴咴叫个不住。父亲做好一切准备,终于大踏步向远处塬顶的红日走去。

地是早前犁过的,现在只要磨一遍。父亲吆起驴,嘚儿昂昂~咻嘚!死恰滴!父亲喊得忘情,母亲站在耱后头想笑,差点松开捉住的驴尾巴,终于忍回去。有人在吼秦腔,父亲以嘴角微微表达他的蔑视。此时任何的不够专注,在他看来都是不务正业。当然,这也是爷爷教给他的。

爷爷教给父亲如何种麦子,我当然是从后来父亲向我讲述时想象来的。就像此刻关于父亲母亲的一切动作,其实都是我发挥想象的结果。但问题就在这里,作为号称农民的孩子,又书写着农村的我,却要依赖想象来还原这片供养我的土地,其实颇值得惭愧。就像我很久以后才明白一句话中的道理——

没有大粪臭,哪有馒头香。

当时觉得把大粪和馒头联系起来,足以达到恶心的程度。直到我把词汇置换成如下句式——

没有农民臭,哪有天下香。

当我懂得这话时,我已离开了土地。我已开始怀念大粪的臭了。但于父亲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此刻正抓起一把和了粪土的麦种,正播撒呢。挂在脖子上的粪斗,是爷爷亲手做的家什,现在它在父亲的脖颈上摇曳着,随着父亲鸭子一样的步伐,一把麦子随粪土扬起来,在空中互相碰撞一下,那是它们彼此最后的亲密,然后向四处散开,终于落进磨出的沟垄里,最后又被磨进土地里,开始它们许久的思念。至于再次以另外的形式相见,将是以后的事情了。

麦子种进土里,人似乎可以松口气。父亲学着爷爷的样子,蹴在地埂上卷了一锅旱烟,却把自己呛出了泪。母亲终于把之前的笑补回来了,甚而加倍。父亲宽容了母亲的放肆,也宽恕了自己的无能,只好把一支卷得很不像样的旱烟如爷爷般咂得叭叭响。汗不合时宜淌下来,迷了眼,父亲全不在意,仿佛刚才的功业已把前头所有尴尬抵消了。他看着自己刚刚种好的一茬麦,欣赏的笑了。也不知是笑地里的麦还是笑他自己。

父亲的笑可算一种总结。当然只是总结他自己。关于麦的一生,又该如何总结,父亲大概从未考虑,原因是他亦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农民。种了麦,他还要赶去数十里外的县城上班。而这任务就交给了几十年后的我。忽然要我总结麦子的一生,我却一如父亲当年那样,尴尬的笑了。当我终于抓耳挠腮还是无从谈起时,就有了以上的文字,姑且算作麦子的前半生。

没错,就像人的前半生一样,往往被什么遮蔽住,往往不懂事。直到某天真的把人世看亮清了,然而也就感慨光阴荏苒。

但现在还不必。麦要过一阵儿才出苗哩。

等麦出苗时,人却没有闲着。人没闲着不是手头有过不去的要紧活,人在忙着操闲心哩。人忙着操闲心不是真的闲着无事可做,而是以更多活计哄骗自己,以使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人们盼着下雨,又怕雨太大,把地板结了,麦不露头。但人们不说,怕泄露天机,于是男人把臭脸甩给女人看,女人拿笤帚疙瘩给娃娃看。好在一切按着人的心意来了。出苗了。但娃娃们的委屈无人负责,他们只好瘪着嘴,以为大人全是奇怪的东西。

接着,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等等——这句子怎么这么熟悉。噢,是路遥先生《平凡的世界》里的句子,怎么一不留神跑到了这里!

但要我怎样呢?麦经一冬,现在正盼着开春儿哩!正等着一场纷纷淋淋的雨哩!怕是路遥先生也这么觉得的吧?于是他的句子就成了最好的注解。雨终于来了,而人和麦的见面呢?

人和麦见面,已是清明时节了呵!

可算久违了。当人们踏着春的步伐再次奔向田野时,竟不敢相认了。麦们简直以为可以放肆,它们嗖嗖地窜开了,引得上坟的孩子们把上坟纸向麦田延展去。插进麦田的纸条迎风招手,替代了麦苗欲言又止的倨傲与含蓄。回去的路上,人们听到麦苗生长的声音,就像夜里梦醒后腿疼的孩子被娘说,那是在长个子。孩子们跟麦子赛着长个子。转眼孩子们脸上生出一颗颗的红豆豆,就像麦穗上生出的麦秀。

麦秀是麦的花儿。现在麦们是将笄之年的秀女。秀女有待字闺中的羞涩。一阵风来摇曳着,头碰头说着什么,待要附耳倾听时,她们却抿嘴笑了——

讨厌!人!

讨厌!麦!

嘴上说讨厌,但心里欢喜。难得又是好年景,农人们不说。笑笑地,把旱烟锅嘬得叭嗞叭嗞——

旱烟锅的叭嗞声引来布谷鸟的嘲讽,人们朝天上看时,却不见布谷鸟的影子,蓦地怎么忽然心惊,忽然闻见一种幽香。他们的鼻子灵着呢!他们闻惯了这味道的。

麦子要熟了。

这是天大的消息。他们开始磨刀霍霍。

要我怎样描述麦子的后半生呢?大概要从它们的被杀头开始。农人们磨刀时向来习惯沉默,大概是习惯的虔敬。其实早都开始准备了。从往祭奠先人的香炉里填满麦子开始,从二月二炒麦豆豆开始,从双手掬起一个馒头时开始,他们就为此刻做着铺垫了。现在的磨刀不过是最后也最隆重的仪式罢了。

但倘若大人们知道这仪式已经由孩子们的手完成,大概要气个半死。就在十天半月之前,一些孩子已经揪下一些麦穗,扯来一把麦草,欢欢喜喜燎起了麦梭。哔哔啵啵——哔哔啵啵——一些麦穗半路夭折在将被杀头的黄泉路上,却满足了孩子们的口腹之欲。孩子们满足的笑容,是向麦子先行一步的致敬。而那些被火燎的麦子亦可因此而快慰平生,因为一些磨出寒光的锋刃已伴着清晨一丝晓风杀奔在路上。

杀奔在路上的,不包括我的母亲。

因为母亲此刻正生闷气呢。

这一切得从前一天说起。不,得从我的嘴馋说起。不知何时,母亲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坏,常常是前脚把某样好吃的藏起来,后脚就不见了。母亲终于对自己的记性失去耐性,于是这次索性把几根黄瓜藏在水缸里。那是母亲湃在水里,等父亲回来后割麦乏了,下饭的凉菜。如今早已凉了我的肚子。我向来有这样的本领,母亲要找扁担担水,我却拿了填炕用的推耙过来,但倘若她藏了什么好吃的,一定在她忘记之前被我寻着。

但这次出了意外,我被凉黄瓜吃到拉了肚子。母亲罚我届时背麦。我说背麦就背麦么,怕什么!当然,我是噙了泪心里这么说的。

父亲终于从县城赶来,加入割麦大军。

多年后,我用现代诗人李尚朝的一首短诗来形容——

麦子黄了

麦子真的黄了

它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微风里

一点也不害怕刀子

不怕刀子的麦子们现在慷慨就义,不及舔舐新鲜的刀口,任一捆捆向天而立,表达最后的倔强。怪不得出自黄土高原农人之手的麦子具备这样的性格。他们有如农人脊梁一样的黄色。那是太阳的颜色,亦是黄土大塬的颜色。大约当年,麦子跋涉万里从“新月地带”的两河流域往华夏黄河谷地时,就抱定这样的决绝,后又与黄土地的人们特别投缘,终于在这里与贫瘠的土地一起扎站。现在,它们依然涵养着黄土地上人们倔强不屈的头颅与身躯。

当我遵从母亲的教训,跟着大人们把一捆捆的麦子运往场院,于一个风清日朗的天气,看它们终于在连枷与磟碡的拍打碾压下露出真容,麦子们也终于有幸目睹且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这么叙述时,我把中间很大一部分省略了。因为当年父亲种下一茬麦子时,于前夜才种下我,于是当我被母亲罚背麦时已是若干年后的事情。而之所以出现这样明显的交错,是因为我以为我的生命恰是从认识一茬麦子开始。当然不是说之前麦子不存于我的生命,而在于在那之前,我以为人们种麦收麦不过是寻常的事情,简直就像捧起一个馒头一样理所当然。直到后来我亲自背了一捆捆的麦子,又于碾麦扬场晒麦之际,加上我贫乏的想象回顾了麦子的一生,仿佛才把过去若失忆的部分生命补充完整。因此可以说,我生命真正的开始,就是源于认识了麦子的一生。

认识麦子的一生?

然而终有一天,我亲自把这样的论断推翻了。因为我终于知道,不是我认识了麦子的一生,而是麦子观照了我的一生。非但是观照了我的一生,且观照了父亲的一生以及爷爷的一生,乃至上溯若干代,先人们的无数生。一茬一茬的麦子,以及经由它们留存的种子,在人的手里播撒,又把人收割了。哪里是人种麦割麦,分明是麦种人割人。想到这里,我才想起那夜,那谈论着风,商量着雨,又关注着布谷鸟的父母,他们的密谋是一个多么重大而深远的决定。倒不是说我有多么重要,我不过是恰好来临的幸运儿罢了,而他们下定要撒下一茬麦子的决心,才是他们最最重大的决定。

只要还有一茬一茬的麦子,还有一茬一茬的麦种,养下一茬一茬的人实在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父母那时的见识,也是祖祖辈辈父老们的见识。

今天终于又成为我的见识。

我原来以为的关于生命的重大意义,在我终于见识这一层时,想到我不过是麦子那历经万万年岁月中,于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才觉得它那么轻盈,轻盈到如扬场时,一粒粒麦子落在草帽上,砸在裸露的臂膀上,跌到粗糙的脚跟下,那么厚重,而我,不过是随风而逝的一粒尘埃罢了。

于是——

当初那个十月的夜又渐清晰起来,跟着清晰的还有这个五月的夜。十月的夜是父母的密谋,经年后,却留给今天于五月的夜一个谜底,而这谜底跟一场风有关,跟一场雨有关,跟一茬麦子有关。唯独不与我相关。与我相关的,只是一茬麦。

现在,我打算要向黄土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去寻了——

如寻一茬麦子的一生,去寻我所谓生命的意义。

并且终而某天,我将连同我一切的生命都和一茬麦子连在一起。我生命的意义,将在一茬麦子的意义里了。

—END—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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