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水
人到中年,许多眼前事,转身即忘;而一些当初不经意的小事,却常常浮现,以为不说出来,带进坟墓,终是遗憾。于是便有以下文字----
《水》
难免因对水的麻木感到惭愧。毕竟现在用水太方便,实在以为理所当然。但我是晓得水的厉害的人,我不能不有敬畏。如果这厉害是:水是生命之源一类的说法,仍过于笼统。倘若你见过有人为水,连一滴泪都不敢淌出,你将知道我所言厉害,是一种确切的痛感。
那年,村里一连几个月不见雨,人固然可以爬低、跪倒在沟渠畔,捉马勺刮半桶泥糊糊,但庄稼不行。庄稼死了,就是要了农人的命。于是,我看到我爷爷、及另几位年高德劭者,带领村人,向龙王爷的庙前,齐茬茬拜伏一滩。领头的老汉们剖肠掏肺,向龙王爷泣诉人们的罪孽,祈求谅解。但说来说去,无非是答应下了雨,给龙王杀鸡献羊还愿罢了。什么罪轮得着农人们犯呢?看在老天爷份上,混饱肚子就是大便宜。望定爷爷项背,大日头下,混沌如莽莽苍苍的黄土大塬,被万万年来的雨水,洗刷出沟壑纵横、皮开肉绽;眼里却淌不出一滴泪。我疑心那皮肉下筋骨的衰亡,如何掮起这份生之沉重。万一还不下雨,爷爷只好把自己的命交给龙王爷处置了。我对那高高在上、一脸黝黑而毫不理会人间疾苦的神祇,咬牙切齿。
好在几天后,一坨彤云碾过塬顶,百草低眉,千树顺目,迎来一场有赖青眼垂怜的液体。雨罢云收,若卸去重担一般,扬长而去;将欢喜,又后怕,当初那些诅咒龙王的话,幸亏未曾出口。
村子叫韩家村。方圆几十里的大村。人说起韩家的男女,十个大拇指不够竖,但要说把女儿嫁到韩家,笑容即刻挂住,抹不下来。韩家缺水呀!谁愿把女儿一生压在扁担底下,使她们水葱样的腰身,鞠成一张拉不开的弓。
但韩家并非从来就被水欺。尽管整个村子依坡而建,所以才有赵坡韩家,村里却也有几口井几眼泉的。那时,去井边或泉上担水,是许多人的美好记忆。不知打何时起,最初的记忆竟伴着一茬人的老去而湮灭。井成为向天空怅望的眼,而泉也在人的进逼下,步步撤退。终于退无可退,跌倒在沟底,能挖出的,不过黄泥浆浆。就是黄泥浆浆,也得半夜排队,去迟了,只能眼瞅马勺挖住蓝色月光,发一回思古之幽情:先人们呐,看看吧!你们的子孙过的是怎样的光阴!回路异常难走,慢说人畜吃喝,就是女人娃娃的脸,都难打发。
犹记得那时洗脸,水只舀一盆底,盆底挨住炕脚或桌腿,大人娃娃轮着洗。说洗也不过拿指头往脸上捞,打湿就行,就可以乐呵呵出门,不怕被人笑话。而至于孩子不小心把水漾到地上,重则打轻则骂,都不算啥。许多时候,拿湿手巾揩一把,就了事。
但有些事却无法马虎。比如家里遇着红白喜事。用水量大。前一天就有主事的人做出详尽安排,给人和驴按组派定任务,无论如何要保证完成。管你是去偷是抢,明早几口缸要满的。于是,晚饭后,人和驴浩浩荡荡就出发了。但浩浩荡荡的,不是严展展的队伍,而是人的一腔心事。村人互通消息,知道哪家有干事,一般会让出些时间,毕竟这种事谁家都得轮上。整整一夜,马勺刮破沙石,刮走月亮,又刮来太阳。有人总算于一夜长出的皱纹里,开出一片葵花。但有人笑就有人愁,发愁的人,是去邻村泉里碰运气的,结果因为一担水,跟那村的亲戚绷了脸,连亲路都断了。大家谁不是守着一架墚、两道沟寻营生,你多一口,他就少一口。
因为这,庄大人稠的韩家人,没少被邻村人下视。每听说韩家谁的儿子托了媒人要来,纷纷把彩礼从一巴掌算到两巴掌,还努脸说,要不是看在沾亲带故份上,门槛都别想挨一下。
但头烂不在一斧头,该去还得去,该挨还得挨,谁愿打光棍儿?无非是多出力,多淌汗,企望多打几口袋粮食,码起,待价而沽、任人宰割。
于是,老天爷下雨就是格外开恩。雨水非但救庄稼,也挽回人的脸面。下雨就能接檐水。那时,从水盆水桶到坛坛罐罐,站队一样排满院子,当滴檐水叮叮咚咚,向或木质、或铁质、或瓷或瓦的器具敲出变奏曲,不只大人展眼舒眉,孩子们更是喜笑颜开,巴巴儿央求了娘亲,翻出草帽凉鞋——
倘或没草帽凉鞋的,直接把脚丫踩在雨水里,使劲跳啊蹦啊,为水给人那点冰骨爽髓的喜气。
而雨后一阵子,干了的泉终于又显出泉的样子。人们吆了驴驮水,路上见面,有说有笑。农人特有的乐观,使他们为一时的松活而觉得拥有全天下的财富。
但到了泉边,即刻收敛,仿佛隐心过分的开怀要担罪似的,把每一次舀水的动作做出十二分的虔诚。但这虔诚除了向自己内心的敬畏,却更向身边的驴子。便把最先舀来的水让驴子喝个顶饱,而后才舀人吃的水。
有的人水桶只有一担,便驴与人一桶饮水也是常有的事。在农人眼里,驴是家里一口子。而对于这一口子,实在有太多情感上的亏欠。因为日常驴子饮水,是人洗锅洗脸后,淀下来的水。就是这水,也不能管够。现在可以畅饮,看到驴子脖颈青筋暴露,使人生出怜悯。那天,路上驴子尥个蹶子,或是见了别人家异性的驴,骚情一下也就情有可原。
那几天,村人的脸格外干净。有人赶着雨晴去走亲戚,倒把亲戚吓一跳,心想许久不走动,怎么忽然上门,往脸上端详半天终于找到答案,各自笑而不语。
那时亲戚上门,先问的不是吃饭,而是喝水。倘若来的是贵客,第一件事便是请到炕上喝茶,几道茶喝毕,踅摸客人脸色才揣度是否招呼到位,然后才把蒸馍烩菜端上来。饭可以凑合,水伺候不周,可要落下话把儿的。
水对于村人的意味,深刻入骨。但村人对自己的不可原谅也就自然而然,那是人们终于知道,世上有个叫“121集流工程”的东西以后。那时人们面面相觑,自问又互相诘问:为啥早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个方子哩!
又转念释怀,也不是想不到,是大家都太穷,买不起那么多水泥来墁窖,若说仅挖窖一件事,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
后来,几乎家家有了窖水——
尽管窖水不单不好喝,且水里常飘着树叶子或驴粪,但终究不必跑几里山路人担驴驮,或是为一担水跟亲戚错了心事。从此外村一波一波水灵的女儿嫁到韩家。韩家剩下的最后一个光棍儿,纯因为懒。
谁又想到以后,村里有了自来水。水的问题终于不归龙王爷管;而村里那最后一个光棍儿,也再无法给自己找借口了。
有了水,韩家人腰杆硬起来;为自己,也为当初跪向龙王爷的膝盖。
有了水,便有心情念及往事。
想起那年暑假,我跟伙伴从龙山镇担了西瓜往各处村里贩卖,为补贴家用,也为挣自己的学费。一天,走到连五梁,实在焦渴难耐,眼前就有叫“兰家”的村子,却不敢去要水喝。一为不好意思,二为小时候的心理阴影——
小时常听大人说,“看!兰家老回回割耳朵来了!”听这么说,哭闹的孩子霎时屏气凝神,捂住耳朵往老鼠洞里钻。
所谓“老回回”,是那时汉民对回民的朴素称呼,而“老回回”割耳朵则是不知哪年间传承下的流言。
为这流言,我跟伙伴犹疑徘徊,终于被近乎求生的欲望提携了双腿,向一户人家踅摸而去。到门口,我俩对视,谁也不敢迈出下一步。空气凝固了,远处一条狗竖起耳朵,麦场上的草垛仿佛打下千军万马的埋伏。良久,我俩几乎同时做出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默契动作,转身欲逃。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汗毛倒竖,耳根猛向空中一提。却听见一个苍老纤弱的声音从脑后传来。那苍老纤弱的声音,给人以莫名抚慰,我俩同时回头——
看见一个戴白帽的老奶奶,躬身倚住门框向我俩打量着,脸上密织的皱纹将一切表情掩埋,实在难以分辨她彼时心绪,但声音使人相信,她是笑着。而当我们看到她手里端住一个罐头瓶时,则确信她是在笑而无疑了。
那是一个玻璃罐头瓶,里头摇摇晃晃的是救命的东西——
水!
不用言语了。语言是苍白的。老奶奶艰难的把瓶子向上抬抬,这分明的暗示,使我俩同时上前捉住。几乎是抢。而几乎使瓶子跌落。这时,从那深邃的皱纹里洇出的必定是笑了。笑又映在水中,又映在我俩眼里,我俩对望,都不好意思起来。推让一番,一个接杯一气闭尽,一边喘气一边捋胸,好让水尽快落进肚里。而另一个巴巴儿望着老奶奶转身,拿马勺舀了缸里凉水灌进瓶子,待半满而抢来,仍然一气闭尽,重复前面一个的动作。如此往复,二人接连灌下三四杯,直到打嗝儿,一个仍捉了喝剩下半瓶,搡给另一个。那接着瓶子的便是我了。待我仰头啜饮,才发觉那是怎样一个瓶子。瓶口螺丝环纹里满是污泥黑垢;而瞥一眼,从老奶奶慈善的眼里看出,那分明是她日常喝水的杯子。
奇怪,那时心里未觉得一点点脏,反觉出那水的清甜。清甜里又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安全与温暖。似乎是老到一定年纪的人特有的那种实在,使人生出仿若面对神灵一般的崇敬。说的明白一点,就如人在生病时,便无由的信赖一双沧桑而满是老茧的大手,抚在人脸上身上时,更胜于母亲的手予人的怜惜。简直使人流泪。
老奶奶收了瓶子,很满意,又很不在意的转身,尽管走得艰难,却又轻描淡写,使人想要感谢的话,却说不出来。直到我俩走出老远,回头时,眼前只有那么一个低矮陈旧的房子,仿佛从不曾有过那样一个老奶奶存在过。而狗不见了,身后麦草垛向人伫望挥别。
这件事跟小时候其它难忘的事一样,存于我的心底,却苦于无人诉说,使我如藏着一个巨大秘密的人一样。常常庆幸,又常常痛苦。庆幸是说,总想与人分享这事予我的感动;痛苦是说,总觉得欠着一次向那个老奶奶的回望。——
其实以后曾多次经过那个老房,也切切期望能遇着老奶奶,却一次不曾遇到。越不遇到,越使我本想进去找她的想法卑怯下去,直到离开老家。
这一走,就是几十年。
今天,借着关于老家过去缺水的记忆,我把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于一篇文章来说好像是跑题,似乎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两种情感无疑都是予我生命的真切印记,都经由记忆成为我生命一部分。只是仿若防着犹如宏大叙事下,对一些平凡、一些卑微的淹没似的,把心事一并托出,是还一个太久太重的债。——
有了这追忆,尽管关于水的命题,已经变得大而化之,但倘若下次跟人说起,便于应和的同时,可以坦然感到一份温暖向我灌注,那么详尽那么具体。
使我以为,水,不仅仅只是水而已。
注释——
“干事”:红白喜事等。
“下视”:瞧不起。
“一巴掌、两巴掌”:一巴掌即五万,两巴掌就是翻番。
“闭尽”:老家土语。闭气一口喝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