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卖瓜

对于这件事,正如小时候许多不可解的事一样,没来由的,却深刻心底,几十年过去,仍要不经意的浮现。为着对记忆的忠实,决定写下来。
那时究竟几岁,想不起来了。唯记得是一个夏日午后,人和狗都乏了。苍蝇却一忽儿飞上发梢,一忽儿凑近鼻子,痒酥酥的烦人。实在懒怠动掸。正嗡楞呢,却一头碰着窗纸。人睡在炕上,贪恋着身下竹席那点子凉。恍惚听见悠然一声长调,叫魂一样,使人不禁侧耳。声音确乎挨沿着巷子,越来越近,越近越古,要把村庄从梦中叫醒。又不像货郎担担,更不是谁家女人的哭。这么思谋着,不知何时,已人向门口,捉了那声而去。
才把住门框,就瞭见巷子一头,一个“蚂蚱车”摇摇摆摆的过来。所谓蚂蚱车,便是一种手推独轮车。木头旋的轮子,包了一层胶皮,车身呈一个睡倒的“V”字,腰部叉开两条腿,车走时腿悬空,车停时作为支撑。而两辕间便拴一条绳子连住,绳子就挂在推车人的肩上,作为承重。蚂蚱车日常用来推粪灰或粮食。但现在,绳子却挂在人的脖子上,而蚂蚱车上不是粪灰也没有粮食。
是西瓜!
看清的同时,那声音也便从西瓜后头飘过来了——
卖西瓜呦——
是卖西瓜的!
卖西瓜的看见我了,我倒没地方可藏。只好低头向墙上的窝窝里抠土,眼睁睁顺余光把那人和那车从跟前送过去。然而不甘心,跟在后面,看他要往哪里去。那人实在走得很慢,原来竟是个罗锅儿!难怪绳子要挂在脖颈上的。小小的背影,竟那么般配!罗锅儿听见了我心里的议论,似要停下了。我赶紧贴墙站住,他却揩把汗又往前走了。那么深的巷子,他小小的身子竟也快要走到头。怎么办,他就要走出巷子了。恰好,巷口那家的门打开了,截住推车人,这便给我了靠近的理由。等我过去时,见门里走出的是一男一女。那是新婚一对夫妇,男的是上门女婿,人白净腼腆,还未说话,就要笑。女的倒大方,使人觉得是男的的姐姐。这俩人每人肩上掮一副扁担,是要去担水。担水就担水,却把一个卖西瓜的叫住了。

叫住了,却不问西瓜的价钱。就那么笑笑的瞅着。瞅就瞅吧,卖西瓜的干脆取下脖颈上的绳子,蹲在墙根儿下,卷起他的旱烟了。看架势,仿佛是说,瞅吧瞅吧,你们瞅够了,我的烟也抽完了。那人卷好了烟,用舌头舔着烟纸时,露出残存的几颗门牙。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一个半大的老头儿。老头儿,个头小,又是个罗锅儿,蹲着时身子缩成一个圆球,跟他脸上的安闲倒也合适。
老头儿划着火柴时,女人看男人一眼,男人一笑,没笑出声,出声的却是老头儿抽烟的“叭嗞”一声。女人向男人努努嘴。是在埋怨男人的没出息吗?男人挠挠头,要开口了。那正是我一直等着的,等着他问西瓜的价钱,然后看他们怎样的讨价还价之后,把西瓜抱回去。
男人开口了,问的却是——
“你看这东西像个啥?”说着瞟女人一眼。
“像个啥?像个西瓜!”女人要捂嘴笑,终于忍住。
“不对。”
“不对?西瓜不像个西瓜,还能像个啥?
”女人说着,撇嘴不屑。
“像个马勺。”男人边说边用一只闲手,去靠近压住扁担的另一个只手,比了个圆。神色近乎得意了。
见女人疑惑。男人索性用下巴颏儿抵住扁担,腾出压扁担那一只手,把圆比得更大更阔气。
女人似乎明白了,眼里却闪烁一丝嘲讽。
大概是说,马勺中间是空的,才能用来挖水么,那么现在这个西瓜,中间……西瓜中间是瓤儿啊。想到西瓜中间的瓤儿,男人跟女人同时理解了彼此,却也同时向彼此投去更深的疑惑。疑惑从各自眼里两道光带出来,在空中遭遇。渐渐的,女人的疑惑逼退男人的疑惑。男人终于不敢看女人的眼了。
这家是女人做主,这人人知道。
“对呀!还真就像个马勺哩!”这时,旁边有人说。“倒是个好主意!”
等彼此寻着说话的人时,才发现此时巷口已围住好几个人了。刚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个老汉。老汉说话时,只见胡子,却不见嘴巴。
听有人响应,女人把头歪了,不看众人。
男人却忽然得了势。他又比划上了,比上次比划得更大,且因说得生动,仿佛他比划的那个大圆里,正好箍住半个西瓜——
不,应当说是马勺。但一个马勺能让他那么激动么?马勺中间啥都没有,西瓜中间却有又红又甜的瓤儿。而要使半个西瓜成为马勺,就要首先买来一个西瓜。买了西瓜就得把西瓜中间的瓤儿挖掉。挖掉的瓤儿去了哪里?当然是人的口里肚里……

女人有一瞬像是要瞪男人,但骄傲使她难以回头。
男人似乎在咽口水了。似乎已经随着自己的比划,把头脑里的想象复习一遍。但他终究想得不周全。他的不周全处,被旁人指出来了。指出的是一个长头长脸长手长脚的人,叫个五魁的。
五魁说:“那么,瓜皮难道不会干的么?干了可不就缩成疙瘩了么?”
众人伙儿里齐“咹——”一声,便是对这意见的赞同。
一时谁也不说话了。
这时,有人从远处走来,到跟前问,“这是卖啥的?”
有人答:“卖西瓜的。”
又有人靠近,盯住问:“这是卖啥?”
有人答:“卖西瓜……”
说着,都扭头去看卖西瓜的老汉。老汉眯起眼,“叭呲”一口烟,倒像是这问答跟他完全无关。
问的和答的,都自自然然;问的明看着是西瓜,仍要问“卖的是啥?”答的明知对方看到了,仍答的认真,说“卖西瓜。”
大人们总是这么奇怪。
就在这个空档,男人已想到应对的方法。
他说:“可以把瓜皮泡进水里呀,可不就不干了嘛,舀水时,捉住就挖,多好。”
这时,众人倒不看男人了,齐刷刷看向仍歪起头的女人。女人大概要生气。却“哶呲”一笑说:“那也得先担了水来呀!”女人说话时,向着众人扫一圈儿,目光是虚的,而她的话到了男人耳朵里,却实实在在。男人又挠头,似乎才想起,这是要去担水;也似乎才想起刚才这么一阵子,为什么不把扁担放下来。
众人开始讨论这方法的可行性了。有人说用瓜皮做马勺,是以前谁也没想到的好主意哩。有人想了想,说泡在水里还是不行哇,那不得臭了……
说着时,仿佛人人怀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西瓜,并把西瓜瓤儿,一勺一勺挖出来。那个甜呦,啧啧!
但说着说着,又都觉得不对劲。不知啥时节,男人和女人已不见了。男人女人不见了,用瓜皮作马勺又因他们而起,那么这一场争论也便失去意义。但人们似乎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渐渐也就转移了话题。
至于瓜皮,又不做马勺了,做了其它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也不必用水泡了,因为又有人想到别的办法。
围住的人,散去几个。散去的是谁,谁也没有留意。便是墙根儿下的老汉,也无人留意他了。老汉抽了烟,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卖西瓜的了。

仍有人到跟前问:“这是卖啥?”
“卖西瓜。”
“噢,卖西瓜。”
“卖西瓜,不都得切成牙的么……”
“噢,对呀!”大家又一齐附和着。
可不是么。集市上卖西瓜的摊摊,大家都见过。切成牙牙,牙牙上一嘟噜一嘟噜的蜜蜂趴着,飞着。旁边有孩子瞅着,嗍一回指头……
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蚂蚱车上又没有刀也没有案板,怎么切呀?众人几乎要为老汉感到着急了。
老汉像是看出众人的心思,终于从墙根儿下站起。站起也还是个圆球。
圆球到了蚂蚱车跟前了。众人倒都怕他忽然有了刀又有了案板似的,一齐向后退着走开了。
走开了是很自然的。
人人很满足。卖瓜的老汉也很满足。尽管他没卖出一个西瓜。甚至没人问一句西瓜的价钱。
大人们真是奇怪。等着讨价还价呢,却等来个一场白看热闹。这热闹里,仿佛大家都已经不但看到瓜皮怎样的做成马勺,并符合想象中的样子,亦看到瓜皮做成其它一切曾经设计的物什。——
而做这些之前。要把西瓜里的瓤儿挖出这个程序,似乎每个人也都于意念里实习一遍,现在不由得不满足。
当那悠长的叫卖声再次向远处飘去时,巷子里已经又空空的了。而稍早前,那已担了水回来的两口子,经过时,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俩人都未看卖瓜老汉一眼。关于马勺的想象,也并不符合事实,简直就像一场梦,醒来就忘。
我又跟着卖瓜老汉走了一段儿。半路上,几次他似乎要回头,然而终于没有。也曾不时有人问到:“这是卖啥?”
“卖瓜哩。”老汉这次自己说了。说得不紧不慢。
这一问一答,就很该满足似的。仿佛卖瓜的所有过程,便都在这一问一答里了。
蚂蚱车上推着的,还是那些瓜。绳子还挂在脖颈上。——并还将挂向另一个村子。
不知道到了那里,人们又将有什么新的主意。而那时有没有一对儿男人和女人,以及围住的那一群人,谁知道呢。
这么想时,我已走上回家的路,已经到了巷子里。村子又沉沉睡去,还是人也乏狗也乏,只有苍蝇来来回回瞎忙。
静静悄悄的,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一切都自自然然。
后来,我总要想到这个场景。但究竟为何要想到,并记得几十年,便是至今我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