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讲古之十六)你狂到没谱 我不以为忤

皇甫湜(念“时”)被洛阳留守裴度任命为判官,裴度修建福先寺,打算请白居易写一篇碑文。皇甫湜闻讯大怒,质问裴度:“我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爷我不干了!”(“近舍湜而远取居易,请从此辞”)
 
裴度好脾气,即刻叫人上酒。皇甫湜喝嗨了,执笔一气呵成。裴度叫人给他送去绫罗绸缎,皇甫湜又怒了,说:“自从我为顾况的集子写序后,就不再答应别人写文章了。现在这碑文3000字,每个字三疋绢。才给我这一点稿酬?”裴度果然大度,按照每字三疋绢打赏给他。
 ——《新唐书·皇甫湜传》
点评:历史很残酷,有的人轰轰烈烈,留下浓墨重彩;有的人才高八斗,却寂寂无名。

皇甫湜与白居易是好朋友,在同代人眼中才具似乎比白还高。白居易说,不知道皇甫湜,玩什么也没意思(“不知皇甫七,池上兴何如”),与李白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有得一比。老白还夸他志向胜过晋代的玄晏,文章比祢衡还好……所写的涉江一文,就超过所有的公卿大夫(“志业过玄晏,词华胜祢衡……涉江文一首,便过敌公卿”)。

当然你可以说白居易是“谦逊”。但李贺呢,那个有“诗鬼”之称的李贺也夸皇甫湜是“文章钜公”。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韩愈眼力总不会差吧?皇甫湜就是他的高足,韩愈生前曾约定由皇甫湜给自己写墓碑,声称“只有你能让我的名字万古流芳”(“死后令我躬所以不随世磨灭者惟子”)。
遗憾的是,这样一位猛人,却没有几篇大作留下来。白居易诗里提到的“涉江文”没有,前面这篇创下历史上最高稿酬的福先寺碑文也湮灭无踪。今人知道皇甫湜的“英名”,只是靠着几则轶事和他的怪脾气。
有才者狂,狂者多难。聪明绝顶的皇甫湜,参加过四次“高考”(会试),30岁时才中了进士。三年后参加皇上主持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策试,又是“直言”,又是“极谏”,他“望文生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真的就畅所欲言,在卷子中责骂宦官,抨击弊政,对考试本身也颇多不满。文章果然得了高分,但不仅未能像其他人一样入列朝官,连长史、县令也没捞到,一个大脑袋只赐了顶小乌纱帽:河南某县的“公安局长”(县尉)。
皇甫湜不仅任性使气,性格还特别急躁。有一次被黄蜂蜇了手指,拿钱叫几个小孩把蜂窝弄下来,将黄蜂捣成了酱才解恨。还有一次叫儿子抄他的诗,错了一个字,他像站在火盆上一样直跳脚,等不及拿来鞭子,张嘴用牙齿将儿子的手咬出了血。
皇甫先生一直改不了他的臭脾性,后来好不容易当上了“城乡建设部部务委员”(工部郎中),却喝醉酒乱说话,挤兑同僚(“卞急使酒,数怍同省”),自己请求处分,去了“陪都”洛阳(首都是长安)当一枚闲官,人霉友尽,薪水又低,每天锅寒灶冷,饿了大概就是买几只烧饼充饥(“门无辙迹,庖突无烟”)。直到遇上了“贵人”裴度。
说裴度是皇甫的贵人,一点也不夸张。“糯米治木虱,一物降一物”,人生遇合,真的跟房梁的榫头一样,命顺命蹇就看是否遇上“对”的人。而有的人性格就像榴莲一样,味道很冲,偏偏有人嗜之如命。皇甫湜这种屌德性,能欣赏的人估计万中无一,偏偏遇上裴度这个“一”,他“卑辞厚礼”地请他到府里做事。
想想前头那一幕,当皇甫湜因为裴度没让他写碑文,赌气要另谋高就时,换上别的“领导”,极可能是另一种结果:“不想干就滚蛋,没听说过死了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猪的。”恃才的人往往不自量力,但拿谁一把都可以,居然对赏自己饭吃的人也拿一把,皇甫湜脑袋莫非进水了?
野史比正史更生动。皇甫湜当时是当着满堂客卿幕僚的面提出要走的,在座的人“无不惊栗”,但裴度既不怪,也不怒,相反递给了皇甫湜一把“梯子”:“开头不敢烦劳您,是想到您是大手笔,会拒绝,要是您能执笔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初不敢以仰烦长者,虑为大手笔见拒,今既尔,是所愿也。”)
皇甫湜拎着裴度给的酒回家,一个人喝得迷迷糊糊,乘醉挥毫,一气呵成,第二天抄了一份送给裴度。碑文用字怪僻,意思古奥,裴度念不成句,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他附了封信,叫人把一千多疋绢作为润笔给皇甫湜送去。
于是出现了前头那一幕:皇甫湜声称自己的碑文3000多字,每个字三疋绢,少一毫也不行。送信的回来一说,大家伙“肺都气炸了”,摩拳擦掌,恨不得把他腌了吃肉(“咸振腕愤悱,思脔其肉”)。裴度只是笑笑,依数付酬。一辆接一辆马车满载布绢,从留守衙门络绎不断驶往皇甫湜的家,人们像看龙舟一样围观。
有人推算,皇甫湜那篇碑文3254字,每字三疋,应付绢9762疋。当时一疋绢值200文。以购买力折算成现在的人民币,超过500万元。
人们常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皇甫湜这种”不识好歹“的千里马,像裴度这样的伯乐的确难有。除了不计较皇甫湜的怪和狂,对其文章学问也足够尊重,尽管自己半天没弄明白对方所写的奇文,却不以个人好恶来决定取舍。他自己也是一位文学大家,反对写作追求奇诡之风,但对皇甫湜自诩阳春白雪实则诘屈聱牙之文,抱有宽容和欣赏态度,这种雅量,还真是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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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就是遇上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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