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园老人:老年生女小于孙
读《陈遹声手定诗稿》,关于陈遹声纳妾生女的事,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陈遹声《春日村居杂兴四十四首》第九首中有“老年生女小于孙”之句,意思是:“晚年生育的女儿,年龄比孙子还要小。”一语道破陈遹声晚年纳妾生女、红袖添香的实情。这事现在看来很离奇,但在古代似乎也挺正常。
陈遹声65岁纳妾,66岁得幼女。这个幼女,是陈遹声的第四个女儿。他在《村居五言古诗五十首》第三十九首中这样写道:
我年近七十,行将堕鬼箓。一儿守田园,材质俱碌碌。二儿出仕宦,轮蹄日驰逐。闻见好新奇,经史废不读。吾父传一经,此后无人续。家业将凋零,未死已先卜。长女早夭折,次三归士族。幼女才三岁,颖秀见眉目。倘得托楹书,于愿稍稍足。吾其慎归藏,铭圹效杜牧。
陈遹声的长子和长女早逝。从诗中可知,“一儿守田园”指的是次子仲默,“二儿出仕宦”指的是三子叔辛、四子季侃,两人均在外做官。“长女早夭折”指的是长女懿贞,“次三归士族”指的是次女、三女,她们都嫁给了读书人。以上四子三女,均是元配骆氏所生。“幼女才三岁”则是陈遹声的第四个女儿,由小妾红衲君所生。
陈遹声在诗文中称呼小妾有一个专用名词,叫“红衲君”。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原来,这个小妾是信佛的。在《春日村居杂兴四十四首》第四十首中,陈遹声有“小妻佞佛纫红衲”之句,这里的“小妻”就是小妾红衲君,“佞佛”指迷信佛教,“红衲”指红色的补缀上衣。
红衲君于1910年7月嫁至枫桥,1911年为陈遹声生育幼女。关于她的身世,如姓名、籍贯等,陈遹声并没有留下文字,所以她的身世是一个谜。
但可以知道她的年龄,1910年红衲君嫁至枫桥时,陈遹声65岁,红衲君只有26岁。陈遹声《夏秋之间效香山体得诗五十三首》第五十一首,是写给小妾的,标注有“示妾”。诗这样写道:“我老今年六十九,汝年三十亦平头。汝生一女方能语,我有三儿好出游。膝下无人知侍奉,眼前何事苦营谋。我歌我舞且行乐,万岁千秋不可求。”由此可知,陈遹声六十九岁时,红衲君刚好三十岁,两人相差了整整39年。
红衲不知何方人士,或是上海人,或是江苏人。陈遹声辞官归家后,基本住在上海,其实是跟小妾生活在一起。红衲君有个妹妹,名叫憨文,也是信佛的,但很年轻就离世了。1911年正月,陈遹声至南京办事,小妾红衲君随行,红衲君顺道至吴县展憨文女史之墓。陈遹声在《题憨文女史遗照》中有注:“女史为吴县吴子和妾,红衲君妹也。”又载:“辛亥正月,余有白门之役,红衲君便道至吴展女史墓。”
关于陈遹声的幼女,有多首诗中提及。如在《前纪事诗》中,这样写道:“病姬幼女可怜生,鼠窜灯檠亦作惊。九庙钟簴休挂齿,一家骨肉尚关情。蒲团自有安身处,茅屋何来反舌声。昨日晴明今又雨,聋天毕竟不曾清。”诗中的“病姬幼女”,就是红衲君母女俩,且红衲君的健康状况似乎不怎么好。
《村居七言律诗五十首》中这样写道:“扶杖松阴纳晚凉,风来邻圃野荷香。阑前看仆扫花径,灯下呼儿较药方。莲社袈裟方外友,杏坛丝竹壁中藏。授经图是吾家物,待补骚媛侍案旁。(谓三女、幼女)”“待补骚”是书室名,“媛”指三女和幼女,陈遹声晚年有幼女陪伴,给生活增添了天伦之乐。
《春日村居杂兴四十四首》中这样写道:“居家语笑有余欢,离乱始知团聚难。半老闺人如柳隐,卅年宦梦觉槐安。灯前读画团栾室,雨后寻诗芍药栏。余事闲游携幼女,拗花斗草共盘桓。”末句写了陈遹声带幼女闲游的生活细节。
写得最悲情的诗是《病中示女》,几乎有绝笔遗嘱的味道。且看:
祝融秉政干天纪,旱魃助虐疫流行。老夫卧病经三岁,三岁喘噎耗元精。偶失调护触炎暑,二竖蹈隙复蠢萌。十日患瘧瘧不止,卅日病痢痢不停。老妪携钱问卜筮,病姬典钗买参苓。扁鹊和缓坐无策,祷天祈神百不灵。合家惶楚失所措,妇孺呜咽僮婢惊。晚生弱女才四岁,与兄异母更伶仃。痴立床前默无语,瞪目视爷泪莹莹。吾笑告女汝毋恐,爷年七十女四龄。家门聚散有常数,安得百年聚一庭。我有南村田数顷,又有西园屋卅楹。给与汝兄延祭祀,有屋可住田可耕。就中留田与精舍,遣汝母女度残生。我在九原若有知,佐汝母女得康宁。汝长随母勤蚕织,毋久忆爷长涕零。父女叮嘱出天性,若有至诚动神听。窗帘摇簸北风紧,一声霹雳破青冥。大雨如注酷暑退,三更淅沥到五更。枕席微凉睡渐熟,一梦觉来如醉醒。饥肠雷鸣思饮食,伏枕呼婢具粥饧。姬妾解颜女哑哑,全家额手谢神明。食罢强起去行药,出门循陌绕花行。良苗欣欣含生意,南山松柏更青青。一笑扶女归我室,中途休息野史亭。铁函心史庚申纪,延宋残统书王正。君臣大义不可挠,援例乾侯续麟经。假我数年勤笔削,籍手著述答皇清。使我不死得竟名山业,天岂区区默鉴儿女情。
这首诗写于1914年,时陈遹声已69岁,幼女4岁。诗中说“爷年七十女四龄”,是为了服从诗歌格律的需要,其实是“父年六十九、女四龄”。(当然,七十岁的陈遹声带着幼女外出,人家呼他们为爷孙俩也是极正常的。)这一年诸暨发生严重的旱灾,而且有瘟疫流行。陈遹声已经病了三年,这次又屋漏偏逢连夜雨,赶上了疫情,他患上了瘧疾,持续了整整三十天也不见好转。元配夫人问医请神,小妾变卖首饰买补品,但均无济于事,连医生也束手无策。这个时候,陈遹声四岁的幼女,表现出来的是“痴立床前默无语,瞪目视爷泪莹莹”的伤心模样。陈遹声见状,不禁想到了身后的事,尤其是他去世后这对母女的处境,故说出了“家门聚散有常数,安得百年聚一庭”的感慨。并且,他还对财产进行了分配:“我有南村田数顷,又有西园屋卅楹。给与汝兄延祭祀,有屋可住田可耕。”这些财产是给他的三个儿子的。“就中留田与精舍,遗汝母女度残生。”陈遹声早就作好了安排,给母女俩落实了田地和房屋。“我在九原若有知,佐汝母女得康宁。”说自己死后会保佑母女俩康宁平安,这是不靠谱的。“汝长随母勤蚕织,毋久忆爷长涕零。”这是对女儿的教诲,希望女儿长大后跟母亲一起养蚕织布,不要太过想念父亲,不要哭哭涕涕。交代完了“后事”,睡了一个晚上,结果陈遹声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原本不思茶饭的他,竟然“饥肠雷鸣思饮食”了。见父亲病情好转,“姬妾解颜女哑哑”,小妾终于露出了笑脸,幼女也终于愿意说话了,而且“一笑扶女归我室”。从这首诗可以看出,陈遹声对幼女视作掌上明珠。
遗憾的是,我们不知道红衲君的归宿,也不知道陈遹声“老年生女小于孙”的最终结局又是如何。女人,总是像花一样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