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关于台静农的书法
台静农作品
2015年9月28日,“龙坡遗珍:台静农作品及藏品展”在北京举行。
在大陆人的印象里,台静农是受到鲁迅器重的作家,“台静农作品”,难道是文学作品?显然不是,陈列在美术馆的“台静农作品”是大陆人陌生的书法作品。也就是说,台静农的归来,是以书法家的形象与了解他或不了解他的人见面。文化形象的差异,还是引起了人们的议论。为此,清华大学教授、著名文学理论家王中忱意味深长地说——对于我们做文学的人来说,对台先生的印象主要是文学家的印象,后来有机会去台湾大学看过台先生的办公室,发现台湾的“台静农”和大陆的“台静农”是被分开的,两个印象。大陆的“台静农”比较多的是作为一个文学家来理解,台湾的朋友讨论更多的是台先生作为一个学者和书法家。现在台先生的书法回到了大陆,我们开始把分断了的“台静农”先生会合到一起了。因为台先生很多字都属有日期,他什么时候写的,里边包含了他怎样的一些寄托,希望做书法研究的朋友们探讨。
我较细致地拜观并阅读了所有出现在美术馆展厅的“台静农作品”。眼前的斑斑字迹,具有书法审美的高度。然而,仅仅以书法家和书法作品来探析台静农,当然单薄,因此,对台静农书法的言说,必须具有宽泛的历史眼光。
1932年12月9日的鲁迅日记有“为静农写一横幅”的记录。同年12月13日,鲁迅致台静农的手札讲道:“日前寄上书籍二包,又字一卷,不知已收到否?字写得坏极,请勿裱挂,为我藏拙也。”
这一年台静农30岁,已是享誉文坛的青年作家了。1927年,他出版了小说集《地之子》,1928年,又出版了小说集《建塔者》。正是这两本小说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有了一席之地,至今,还在被阅读、研讨。
鲁迅日记和鲁迅手札散发的信息,说明台静农热爱书法。鲁迅致台静农的手札,常常涉及汉画像价格、欣赏、收藏,并屡屡提及他与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也就是说,作为小说家的台静农,艺术趣味广泛,也被鲁迅视为知己。
其实,台静农的大陆,台静农的台湾,书法已渐行渐远了。作为新文化的代表人物,台静农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他的白话文写作——被鲁迅称道的小说和杂文。即使在四川的八年间,台静农依然笔耕不辍,创作以抗战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各地报刊上发表。关注社会发展,以写作表达对现实认知的台静农,眼睛里的书法该是修身养性的“小技”,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把一本书帖写完过”,不免是谦辞,但也说明了他对书法的态度。
心态的转变,趣味的转移,是在台湾。1946年,内战正酣,1948年,同事许寿裳在台北家中被害,1949年,国民党退居台湾,中国的政治局势复杂而紧张,台静农不知所措。他在《静农书艺集》的自序中平淡地说:“战后来台北,教学读书之余,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弄毫墨以自遣,但不愿人知。”
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苦衷,是中国文人的无奈。
封存了意气风发的笔,紧紧握住了临帖作字的笔,结果是,密切观察现实、深刻思考社会的作家淡隐了,取而代之的是宣讲《楚辞》的学问家和沉稳内敛的书法家。这时,我们回味他在《嵇阮论》一文在所讲的话——“而逸民一流人物,在一般人看来,总以为不如忠烈者之勇猛,然而在炙热的权势之下,能以冷眼与唾弃的态度,也不失为沉默的反抗”,是不是对台静农的毛笔生涯有了新的认识?
应该说,台静农的“逸民之书”,是现当代中国书法史中独有的存在,其审美意义和思想价值,需要我们慢慢领悟。
面对如此众多的台静农墨迹,我有一点紧张。一位穿越了历史时空的书法家,他的每一个字都有文化的重量。书法中的台静农依然迷人。他的文心在书法中复活。那种游子的哀恸,思乡的情感,对生命尊严的维护,裹挟在他的笔墨之间。“日暮更移舟望江国渺何处,明朝又寒食见梅子忽相思”,“岂无种秫田不了公家事,试看随阳柳各有稻粱谋”,“故国山川皆梦寐,昔年亲友半凋零”等等,是台静农心事的陈述。诗言志,书何尝不能言志,台静农以隶书、楷书、行草,书写含义深挚的联语,坦陈自己的心扉。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成竹在胸。
对书写文辞的选择,可以衡量一位书法家文化素养的高低。台静农书写的联语,气息高古,意新语俊,与他苍茫、滞涩的书风如出一辙。台静农有着古典文学专家的身份,他对诗词的判断,自有他的标准。
“台静农的书法,不限于一家,呈现多样的风采,举凡书法所能表现的篆隶楷行草,无一不精,甚至同一书体,也能表现出不同的精神面貌,观者绝不会有千篇一律的感觉。”这是台湾学人李宗焜对台静农书法的一般见解。
台静农的行草有自家面目。甚至可以这样说,台静农的行草书,代表了他的书法创作成绩。阅读台静农的行草,不难看出倪元璐的巨大影响。关于倪元璐的书法,董桥有一句诗意盎然的话:“倪元璐的书法哪一个字不是一念的执著的看破?甚至家仇国恨的不甘也许夹杂着那份浑金璞玉的难舍。”不知为什么,董桥的这句话让我深思良久,他是说倪元璐,还是说台静农,有一点懵懂。倪元璐与台静农之间的关系,董桥的经历和看法让我开眼。1964年,董桥的台北房东对他说,古往今来只有台静农写得出地道的倪元璐,“台教授连胸襟都是晚明名士的胸襟,烈酒似的孤愤尤其造就了他笔下深山老林之气!”高抬倪元璐和台静农的理由董桥信服。
“一辈子不屑描头画角取媚世人。”
我想,这样看下去,或许对台静农书法看得更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