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赵红耀丨墩子 / 开普饭

作者简介

赵红耀，男，1970年10月出生于山西省襄汾县，现工作于山西省永济监狱。业余时间喜爱文学写作，作品在《黄河晨报》《山西监狱报》《芝兰园》等报纸、微平台发表。

文学

墩子

作者：赵红耀

云儿坐在三楼宽敞的办公室，伸了伸懒腰，离开工作的电脑，慢慢踱到窗前，透过宽大的窗户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厚实的身影徐徐走过，好熟悉且久违的面孔。不容思考，她赶紧下楼冲向大街，那人已经走远。追上仔细一看，是一张陌生的脸。云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掉头返回。

怎么有可能是他呢？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他已是不惑的中年人了，而且他远在乡下老家，怎么会跑到几百公里外的省城？记忆中的他，一直是在儿时的模样，然而就是这一突发的情景，激起了云儿记忆中的涟漪……

他，还好吗？

他是云儿童年的玩伴，一个名叫墩子的男孩。墩子比云儿大一岁，云儿常常甜甜地叫他：小胖哥。墩子的弟弟当他的面从不叫哥，因此云儿叫小胖哥的时候，他就很高兴。云儿现在想起来，她和墩子在一起玩的时间，也就是在三岁到七岁之间。后来云儿的哥哥常开玩笑说，她和墩子才是青梅竹马，每当听到姐姐这样说，云儿就有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

从小到大，许多人都说云儿的记忆力好，她能清楚地记得，她三岁时妹妹刚生下来的情景。那天晚上，她亲眼见证了接生婆把妹妹接引到人世间。这是云儿记忆中最早也是最原始的一幕。因此，三岁后，云儿对与墩子之间的好多记忆片段都清晰异常，至今难忘。

云儿和墩子两家是近邻，大人们关系很好。墩子的父亲当时是村里的供销社售货员，家里总有一些糖果、苹果、花生等等之类的零食。那个年代，对儿童来说，这已经是偏僻农村不可多得的美食了。父母给的零食，他常常舍不得吃，便拿来与云儿分享。有时云儿嘴馋了，问他还有好吃的吗，他就毫不犹豫地跑回家，总要翻箱倒柜地找点好吃的东西，然后又急切地拿给云儿。有时吃饭，云儿和墩子也各自端着饭碗走到门外，坐到一起吃，互相品尝着对方碗里的饭菜。如果有哪个调皮的男孩子欺负云儿，墩子就拚命地和他撕打。有了保护伞，云儿更喜欢和墩子玩了。墩子常常带着云儿和周围邻居家的玩童一起玩着开心的游戏，快乐地做着孩子王。捉迷藏时，墩子故意藏在云儿找不到的地方，她四处寻觅不到，就急切地大声地叫：“小胖哥，小胖哥。”直到她急得要哭时墩子才跳出来吓她一跳，她顿时破涕为笑，开心地追着打墩子。有时，他们也玩模仿大人结婚之类的游戏，云儿当新娘，墩子做新郞，其他孩子用嘴发出放鞭炮的热闹声音。

他们还一起挖屎壳郎。墩子拿着小铁锨，云儿端着小水盆，找到它的窝，扒开浮土，挖开一个小坑，然后倒入水，不一会一个圆嘟嘟的屎壳郎就钻出来，直到收获一小盆后，才把它们冲洗干净，倒入柴火堆中，点上火，片刻间，香味四溢，再从火中取出，平摊在秸秆上，然后去头扒肚，只留下胸间的一小团精肉，这往往是农村孩子享受美食时最专注的时候。云儿和墩子能分清屎壳郎的雌雄，雄的头上有一突尖，嘴巴圆弧形，雌的头上扁平，嘴巴弯齿状。墩子总是吃雌的，让云儿吃雄的，因为雄的个大，肉多。云儿长大后，只要一看到屎壳郎，就会想到和墩子在一起时天真无邪的曾经。但她以后再也没见过比家乡更大更黑更优良的屎壳郎，所见的都是些模样难看，个头小碎之类，也许它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品种。

当云儿讲这些给孩子听的时候，儿子不屑一顾，并且露出厌恶的表情。时代不同了，儿子哪知道，在六七十年代，这种纯绿色无公害的美味，绝对是农村孩子独有的快乐向往。

然而就是他们这种天真烂漫纯真无邪的行为，差点酿成大祸。有一次，墩子和云儿也是挖够了屎壳郎，然后烧了吃。哪知却忘记了把火完全熄灭，一股风把小火吹旺，正好引燃了旁边的麦秸堆，瞬间烈火腾空而起，云儿吓得大哭，墩子拚命用石头砸火堆，不起一点作用。当时正值农忙，全家人都下地干活了，只有云儿的爷爷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云儿赶紧把他叫醒，爷爷慌忙挑水浇火。奶奶正在地里摘棉花，抬头时发觉自家方向有浓烟直冒，顿觉不对，就赶紧和一起劳动的社员往家赶。大家一起努力，总算保住了八九间祖屋没被烧毁。人们七嘴八舌都斥责他们不懂事，说日本人当年就差点烧了老屋，你们小小年纪就烧房，长大了还了得。墩子的父母也十分恼怒，想狠狠揍他。只有云儿的爷爷和奶奶护着云儿和墩子，他们说，只要孩子没事，什么都好。那一年冬天，云儿家没麦秸烧火做饭，墩子就天天带着云儿到外面拾些破柴枯枝，算是将功折罪。云儿至今还记得在大火燃烧时被吓得大哭的情景。

自从“大火事件”后，墩子好几天不敢到云儿家来玩，也许是他受到父母的训斥。没有墩子的陪伴地，云儿每天玩得很不开心。墩子与别人玩时，也总是觉得不如和云儿玩得痛快。也难怪，别的男孩子一个个自有主见，难以驯服，哪有云儿听话乖巧，做什么都听墩子的，还可以甜甜地叫他哥。但孩子就是孩子，过不了多久，墩子又在门外轻轻地叫：云儿、云儿。这熟悉的声音至今想起，云儿还是感觉亲切异常。有一次，墩子的母亲开玩笑地问：“云儿，你长大后嫁给墩子吧？”云儿快乐地不假思索地说：“好。”墩子母亲又说：“到结婚的时候，我们家给你做一个大衣柜。”云儿痛快地说：“不用做，我家的大衣柜就能用，到时候连衣服一块搬过来。”云儿天真烂漫的一番话，让大人们乐得不可开交，墩子也跟着傻乎乎地笑。

开心的岁月总是很短，转眼就到入学的年龄。墩子要上小学了，但云儿还有一年才够上学的年龄。这一年，云儿孤独地一个人玩，只有墩子放学了，才可以和他玩一会。

第二年，云儿也上学了。有一次，云儿在吃饭，听到墩子在门外叫她，云儿赶紧跑出来，他塞给她一支原珠笔，转身跑了。聪明的墩子知道云儿上学了，要用笔的，可他哪知道，那时她们班的老师只准学生用铅笔写作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原珠笔，却让云儿开心的收藏了好久，哥哥和姐姐想用，云儿都不给。云儿后来猜想墩子拿来的原珠笔，一定是从父亲那里偷来的，这鬼小子，就是心眼多。

到后来，墩子和云儿已经很少玩了，一个原因是墩子的男伙伴越来越多，玩的多是弹弓摔跤，越房骑树，上山下水的刺激游戏，女孩子则玩一些跳皮筋，扔沙包和踢毽子之类的轻柔游戏。另一个更重要原因是学校不知哪个淘气鬼定的规矩，男生不许和女生说话，谁要违犯了，就让他嘴里长狗牙，男孩子都怕长狗牙难看，都不敢公开和女生说话。墩子和云儿已经玩不到一起，云儿也很少叫墩子小胖哥了。再后来，学校规定要上晚自习，云儿胆小害怕，就在下晚自习后跟着墩子，但两人什么话也不说，墩子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他说：到了，然后就转身离开。云儿就是在墩子的护送下读完了小学，但她对墩子的美好回忆一直停留在童年时代，而在以后的阶段几乎是苍白的。

云儿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成绩一直很好。墩子贪玩，学习成绩很一般。因此他初中没有毕业，就缀学了，而聪明好学的云儿一鼓作气，到县城上了高中。农村当时娃娃亲盛行，谁家的孩子不上学了，到了十六七岁，就有提亲的来上门，然后过个三两年，就可以结婚生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墩子也不例外，但他对提亲的一个都不同意，只说自己还小，再等几年。当墩子母亲对云儿说起他的情况的时候，云儿隐约能猜想到他的心思。其实，自从到县城上学后，云儿与墩子已经很少见面了。

云儿和墩子越来越陌生，那种纯真的感觉一直保存在儿时的状态。如果不是母亲偶尔在云儿面前提起他，云儿几乎完全沉浸在紧张的学习和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中。尽管云儿的父母很欣赏墩子，但也不希望云儿会因此而影响学习。随着知识和眼界的开阔，云儿幻想的未来一直朦胧地在海阔天空中飘荡，外面的世界如此美丽，她下决心一定要走出落后而贫穷的偏远农村。

墩子最终还是和邻村一个姑娘定了亲，是云儿母亲做的媒。那年高考结束，云儿感觉成绩不佳，心情十分不好。墩子知道了，主动提出说他家有亲戚在省城某大学当教师，也许能给云儿提前打听成绩。之前，墩子一直在省城当搬运工，运气不济，导致脖踝扭伤，一直忍受着疼痛，在家休养。云儿经不住墩子的几番劝说，于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跟着墩子到省城去了，那是云儿第一次到省城。而墩子已经在省城打工一年，对省城还是比较熟悉的。在省城待了两天，云儿知道高考的事没有希望。但墩子还是主动带着云儿在省城逛了半天。省城的景象喧闹繁华、光怪陆离，云儿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懵头转向，处处感觉好奇。墩子就这样颠着一只跛脚带着云儿在省城看风景，好奇的人们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小儿麻痹后遗症。

在回家的火车上，墩子无意中谈到他的女朋友，他说不怎么喜欢她，云儿没有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云儿的心思还沉浸在高考落榜的压抑中，多年的陌生感让他们的谈话很受约束。但云儿还是在暗想：你不喜欢她，怎么会答应定亲？墩子问：“你以后还复习吗？”云儿反问：“你当初为什么早早不上学？”她已经多年没有叫他小胖哥，彼此间客气得像邻居。墩子叹口气说：“我一看书就想瞌睡，学不进去。”云儿说：“你在省城打工，不觉得省城好吗？”墩子说：“打工只能干两三年，结婚后就不能干了，省城是好，可是毕竟不能长待，再说，农村也没什么不好的。”云儿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电线杆，不再问他。她隐约感觉到墩子陌生的一面，他们相互重叠的天空越来越小。他就像一处经年不变的自然风景线，她只能隔着“观光玻璃”欣赏他，“观光车”慢慢前行着，而他渐离渐远，终归只留下回忆。

云儿几次想问墩子，是否还记得儿时的情景，但终于没有说出口。火车蜿蜒前行，一路七八个小时，两人并无过多的交流。下了火车，离家还有数十里地，墩子用跛脚蹬着自行车一口气把云儿带回她家，就连上陡坡，云儿想下来走，墩子也不让。云儿对墩子说：“谢谢你，墩子哥。”听到多年前的亲切称呼，墩子脸红到了耳根，这声幸福的呼唤让他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次省城之行，是云儿与墩子自从儿时之后交谈最长的一次，也是童年之后记忆深刻的一次。现在的墩子已经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墩子，也许因为文化的差异，两人的世界观已经大不相同。云儿回想着童年的片断，总有一丝朦胧的惋惜，那最后的一声“墩子哥”让她叫得几乎想哭。

五六年后，云儿来到省城工作，她曾经想找到墩子带她逛过的地方，但省城早已变了模样。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时间，真是改变一切的导演。

云儿与墩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她数年后回家探亲的某天。云儿从省城回老家，下火车又转汽车，下了汽车还要步行。没想到在步行的时候，碰到了墩子。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这一天是镇上逢集，他和几个伙伴一起赶集回来。几个高低不齐的孩子跟在他们后面，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墩子拉着一个男孩子指着云儿说：这是姑姑。男孩天真活泼，长得跟墩子小时候很像。恰好有他认识的三轮车过来，只能容坐一人，他执意让云儿坐上先走。云儿上车回头望去，只见他们已经渐渐湮没在身后腾起的一片浮尘中。

许多年过去了，云儿再也没有见到墩子。云儿常常回忆起过去的事，远方的墩子还好吧，想来他这个年纪在农村已经是当公公或者爷爷的人了。云儿希望墩子的一切都好，就像当初天真烂漫的玩童一样，能让快乐每天围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