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刘春生|憨狗
作者简介
憨狗
疙瘩村不大,不足三十户人家,零零星星的分布在方圆四五里地的山崖沟壑中。这天一大早,山村的土路上,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往憨狗家走,今天憨狗妹子花花出嫁。
“天呀,这可叫俺咋活呀……”院里传来憨狗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喜的日子,这是咋了?人们心头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院子里已经有一些村民,大家议论纷纷,一片嘈杂。
“憨狗年纪不大,咋就能死了呢?”
“是啊,正活人哩。”
“喝药了?”
“谁晓得呢。”
“你看他死的这日子!”
“你可说先。”
……
生产队曹队长来了,众人忙闪开一条路让他进了窑洞。来到炕前,曹队长对嚎啕痛哭的憨狗娘说:“大妹子,这是咋回事?”
“昨黑里睡觉前,憨狗还担水扫院子哩,今个早上死活不起,我说你妹子出嫁哩,赶紧起来干活,叫几遍不动弹,一看,人早就没了,呜呜……”
曹队长坐到炕沿上,探过身子凑近看,只见憨狗盖着被,保持着睡觉的姿势,只是眉头紧锁,牙关紧咬,脸色惨白。
“咋会这样……”曹队长嘴里念叨着,粗糙的大手来回搓着络腮胡。
说话这工夫,村里的赤脚医生李娃也到了,他爬上炕,对憨狗又是探鼻息,又是翻眼皮,又是听心跳……最后他抓抓脑壳,有点犯难地给大伙说:“可能是心肌梗死……”
说实话,李娃的医术不咋地,那年月,赤脚医生的水平大都不高。
“大家都知道了吧,憨狗是得了心梗没的,没事别瞎猜,瞎白乎!”曹队长铁青着脸,把烟袋窝子在炕沿上使劲磕了几下:“人死不能复生,眼下要紧的是把花花的婚事办了,还按之前安排的,该干啥干啥!回头再办憨狗的事!”
憨狗被移到边上的小窑里,身上盖个门帘。小窑连门都没有,人们抱来一堆树枝柴禾挡在窑洞口。
憨狗刚过了而立之年,人忠厚老实,好助人为乐,在村里口碑不错。父母虽然没文化,但他们教育孩子学好,做好人,憨狗娘常说:马架子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讨嫌。
憨狗十二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生活的重担压得憨狗娘喘不过气。憨狗主动给母亲说他不上学了,让弟妹好好上学,他回来帮母亲分担。小小年纪的憨狗,拾柴担水,割草喂猪,下地干活……瘦弱的身板挑起了家里的大梁,村里人无不称赞憨狗是个好娃娃。
一晃姊妹三个长大成人,母亲到处托人给憨狗说媳妇。不曾想女方到家中相亲,却看上了弟弟二狗。 为啥,原来憨狗因为干活太早,太劳累,不仅肤色黑,人显老,还微微驼背,人家看不上。
二狗顺利把婚结了,憨狗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把事办了。“兄相亲,弟娶妻”一时传为笑谈,有人当面打趣,憨狗也不说啥,只是憨笑,但夜深人静时,他经常“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一坐就是半宿。
二狗结婚不久就要分家,憨狗帮着选地方,打窑洞,置办家什。之后憨狗又相亲多次,始终没成,除了他形象差,人老实,最主要的家里太穷了。憨狗娘无奈打起了女儿花花的主意,她想用花花的彩礼钱给憨狗说媳妇,实在不行,用花花“换亲”给憨狗换来个媳妇,了却自己的心愿。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花花念中学时就和男同学谈上了恋爱,对方虽然家贫,但人凶狠,蛮横,是校园的霸王,人送外号“座山雕”。这“座山雕”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花花爱见,还说什么这样的男人才有男人味,能撑起门事,比她那俩瓷怂哥哥强多了,非他不嫁。有花花这种态度,“座山雕”虽然上门提了亲,但是根本不打算出彩礼,气得憨狗娘哭着求了女儿好几次,倔强的花花就是不为所动,最后只有认了。
办喜事的小院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往常红喜事嘻笑打闹,高声喧哗的场面全无,只有偶尔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群中追逐玩闹时,惹得大人一声呵斥。这情景让前来接亲的男方队伍十分纳闷,待他们了解情况后,也个个摇头叹息,面色凝重。
憨狗的突然死亡,犹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中,激起阵阵涟漪。人们在嗟叹惋惜的同时,也在追忆着、讲述着憨狗的故事……
曹队长提起憨狗就叹息,憨狗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后生啊。
深秋时节,是山区农村最繁忙的时候。首先要把地里的玉茭豆子等秋收作物收回,再马不停蹄地犁地,送粪,播种小麦,还要防备老天捣乱下雨。这个时候人最累,曹队长的脾气也最暴燥,对偷奸耍滑的人毫不留情地斥骂。
那天生产队安排去给地里送粪。送粪这活,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梯田挂在山间,看着都目眩,但是别无他法,只有挑起担子,上!
人们挑着粪担子排成长队,如同大雁飞翔,煞是好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能太近,以免换肩时碰翻箩筐,甚至有掉进沟里的危险。
高强度的劳动让人疲乏,曹队长不时为大家加油打气:“再加把劲,咬咬牙,争取天黑前干完!”
等到担完,社员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如同败下阵的散兵游勇。就在大家准备收工回家时,曹队长突然一跺脚:“哎呀,看我这脑子!广播匣子里说今黑夜有雨,北沟种麦的那把'摇楼’还在地里哩,下雨可就淋坏了,得去个人把它扛回来。”
大家都不吱声,都快累散架了,谁愿意去呀。
曹队长把目光投向众人,大家都躲闪着不看他。目光移到憨狗身上,憨狗小声说:“要不,我去。”曹队长欣慰地点点头。
北沟沟深路岖,凉气袭人,憨狗把“摇楼”扛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麻婶提起憨狗就抹泪,逢人就说,憨狗是个好娃娃啊。
麻婶与憨狗娘年纪相仿,她待人热情,精明干练,因为脸上有一些淡淡的麻点,被人们亲切地称为“麻婶”。
那一日,憨狗路过麻婶家门口,看到麻婶站在猪圈里,满头大汗的在出猪圈。他赶紧奔了过去:“麻婶,快上来,我给你干。”说着翻身跳了进去,夺过麻婶手里的铁锨,往手心啐口吐沫,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麻婶老伴去世得早,儿子从小得了小儿麻痹,家里的活都是她和女儿干,女儿嫁到邻村后,女婿也时常来帮忙,可是麻婶不好意思总麻烦女儿两口子,有些活就自己硬挺着干。
憨狗干完活,饭也不吃一口,只喝了一碗水:“以后有活就言语,我来干。”说完撂下碗就走。
“哎,这孩子……真不知咋谢你了啊。”
麻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给憨狗说个媳妇,现在愿望无法完成了,她难过地长吁短叹。
有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总是往小窑跟前凑,透过柴禾的缝隙往里望,眼里含着泪光。
他叫浑小,就在憨狗家门口坡下面住。这小子还真是浑,不爱劳动,向往城里人的生活,有事没事爱往县城跑。
有一次他又进了城,走在街上,色迷迷的眼睛尽往年轻姑娘身上看。在东关路口,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姑娘,长得漂亮,身材也好,浑小的眼睛都直了,馋得直流口水:这要是搂在怀里,亲上一口,哎呀……
“咣”,正想得美,脸上挨了一拳。“你他娘的往哪看呢!”只见一个高大的汉子立在浑小跟前,此人光头瘦脸,嘴里叼着一根烟,目露凶光,一看就不是善茬。
这浑小光顾着瞄美女了,哪知道人家对象在跟前呢。他虽然浑,胆子却小,见这阵势,魂都吓飞了:“哥,我没,没看啊。”
“还嘴硬!”光头抬腿就是一脚。浑小应声倒地,手一扒拉,把停在路边的一辆女式自行车也带倒了,车把磕到马路牙子上,只听“当”的一声,自行车铃铛盖飞了出去,一个弧线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着。
“哎呀,我的车子!”姑娘惊叫一声。
“赔吧,不然你今天别想走。”光头指着车子对浑小说道。
“哥,别上火,就掉个铃铛盖,我给你拧上。”浑小爬起身,先把车子扶起来,然后把铃铛盖捡起来,哈口气,用袖子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拧上。
“这是新买的,老子结婚用,摔成这样还能用吗?不要了,卖你了。”
浑小知道遇到流氓了,任他苦苦哀求,光头却似乎讹定他了。
就这么巧,那天憨狗也上城里了,正好路过,他也过去看热闹。浑小一眼看见他,上前一把拉住憨狗的胳膊,拖着哭腔说道:“哥,你快救我!”
憨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陪着笑脸对光头说:“大哥你先消消气,我看这车子也没啥事,俺们也没钱,买不起你车子,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
旁边的围观群众也附和道:“就是哩,车子好着哩。”“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要不是把他踢倒了,他也不能把你车子碰倒。”
见群众都在向着对方,再看这俩乡巴佬确实不像能买得起车子的,光头嚣张的气焰终于有点熄火,但仍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他仔细打量车子,指着链盒的一处黄豆大小的地方说:“这里漆都掉了,咋办吧。”
“俺们赔你,多少钱?”
“最少五块。”
五块在当年可不是个小数,周围群众一片嘘声。
憨狗凑近浑小,小声问:“你有多少”“我只有一块五”憨狗把自己的口袋摸个遍,一数,两块七毛二,加起来也不到五块。
“俺们总共就这么多了,你行行好,俺们念你的好。”憨狗双手把钱奉上。
“行了,不少了。”“就掉了那么点漆。”周围群众又在帮腔。
“行,算老子倒霉。”光头接过钱,推上车子走了。
“哥呀,今天幸好遇到你了,真把俺救了。”浑小含着眼泪对憨狗说道:“回去俺还你钱。”
“没事,你以后操点心,可不敢再闯祸了。”
经过这件事,浑小对曾经他看不上的憨狗格外敬重,时常到憨狗家串门聊天,哥长哥短地叫着。
按当地的风俗,年轻人去世,老人尚健在的,只放三天。晚上,大家挤在憨狗娘的窑洞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商议憨狗的丧事。
还是德高望重的曹队长主持,安排丧礼上的大事小情,各样活计。首先一个问题,没棺材。
“不怕”麻婶挤到前面,拉住憨狗娘的手:“我那口棺材叫娃先用上,我约摸着我还能活几年哩。”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憨狗娘双眼含泪,对麻婶不住地点头。
曹队长把任务分派到人,都安排好,然后对憨狗娘说:“大妹子,你看还有啥补充的?”
“他大伯,我都听你的。”憨狗娘擦擦眼泪说。
“行,那就这样吧,今个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该干啥干啥。”曹队长把烟袋一磕,从炕上下来。
“等下……”有个声音从角落传来,大家扭头一看,是浑小。
“咋,你有啥要说的。”
浑小咽了口吐沫:“俺憨狗哥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报官查一下?”
大家都愣住了。
“人都死了,报官有啥用啊?”
“李娃不是说心梗没的嘛”
“要是医院验尸,是不是还要花钱呢?”
“别折腾了,给憨狗留个全尸”
……
众人七嘴八舌,都不支持浑小的意见。
曹队长没说话,默默地坐回炕沿上,但是脸阴下来了。他上午已经给大伙说了憨狗是心梗没的,叫大家别瞎想,这浑小咋回事,难道还要挑战权威不成。
“我李娃叔也没肯定说是心梗。”浑小还是小声咕哝着。
李娃不在场,他去给队里生病发烧的毛驴扎针去了,不然大伙让他说死因,他又要犯难了。
曹队长轻轻咳了一声,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
“是这。”曹队长抽了一口旱烟,转头对憨狗娘说道:“这事得你作主,要不要报官,验尸,你是他娘哩,你定。”
“俺也不懂……”憨狗娘显得不知所措,她想了想,忽然有点紧张地问:“那啥,要是验尸的话,是不是要动刀子?”
“动哩动哩,不动刀子哪能验出来。”
“动完刀子,还要找你要钱哩。”
“开膛破肚,唉,那家伙……”
……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吵吵着。
“那不行,俺憨狗死了还要遭这个罪,那不行……呜呜……”憨狗娘又悲从中来,哭开了。
“憨狗娘的意思大家都看到了吧,那就这,还按刚才说的,明天该干啥干啥,散了!”曹队长把烟袋往炕沿上用力一嗑,一锤定音。
浑小也不敢吭声了,低着头默默地跟随众人离去。
大约是老天爷也感到悲伤,埋憨狗那天一大早下起小雨,院里的土地被踩得一片泥泞,淅沥沥的雨声夹着憨狗娘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让葬礼显得更加凄凉。
雨越下越大,使得下葬格外困难,抬棺的个个一走一滑,深一脚浅一脚,有的人脚陷进泥里,鞋都掉了。好不容易来到墓地,艰难地把棺材埋了,坟头却怎么也堆不成个样子。
“先这样,过后再修。”曹队长一发话,众人松一口气,收拾起工具,缩起脖子,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了。
浑小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久久地望着这座低矮歪扭的坟头,心里默默念叨着:“憨狗哥,俺是真的不想让你死的不明不白啊!”雨还在下,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