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花坊
嘤花坊
□姚晨
偶尔会想起冉嘤。
那时我刚到澳门履职,宿舍安排在贾伯乐提督街,西洋坟场就在百米之外,那里是早期葡萄牙人的归宿,所以很安静也很干净。因为位置南高北低,落差不小,当地人的小摩托车偶尔路过时,往往加速轰鸣而过,让人突然感觉有些闹心。
路的尽头,靠近雅廉坊大马路的环岛边,向东有一趟宽大的台阶通向一片漂亮的街心花园,因为不远处就是卢廉若公园,所以除了四周的邻人,游人并不太多。
第一次从花园穿过,向上爬着台阶,坡顶处,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站在路灯杆下。从她的身边走过,她正低着头双手把弄着一只大花图案的票夹,若有所思,甚至都没有抬头望我一眼。
她便是冉嘤,原本的生活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虽然长得漂亮,常有一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打扰,但因着家境的殷实和父母的疼爱,她的身上总有些拒人千里的冷艳气质。
冉嘤从小在湛江长大,那是一座美丽富饶的海滨小城。通过二十多年的拼杀,她的父亲由一个下海捕鱼的船老大发达成拥有上亿资产的企业家,从海产品加工到修船造船,最后与人合伙搞起了房地产开发。
那年,为了考察横琴绿色养殖的高品质生蚝,他在珠海逗留了半个月。这期间,在朋友的唆使下,多次往返澳门豪赌,最多时一个晚上输了三百多万。
冉嘤十六岁时,有一次在给父亲熨烫西装时,口袋里掉出一枚五万元的筹码。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和妈妈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逆转。父亲离开湛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久,母亲如何规劝都没有作用,从否认搪塞,到暴跳如雷。一家三口都隐约意识到了将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家庭日益频繁的争吵和动荡,冉嘤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高考很不理想,最后将就地读了一所当地的大专院校。
终于有一天,很多人上门催债收房子,父亲却始终联系不上。半年后有人传来消息,最后一次去公海赌博时,他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输光了,大耳窿逼着他坐上快艇返回澳门取钱,从那便没有了任何音讯。
生活的变故首先击垮了母亲的精神,冉嘤不得已将她送回了娘家,自己坚持把学业读完。很久以后,父亲儿时的邻居给冉嘤送来了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里面是父亲的忏悔和对未来的憧憬。其实,当冉嘤拆开信封的一刹那,所有的憧憬都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深深的忏悔。赌徒都有自知之明,只是关键时刻总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在意志尚存的时候给妻女留下了这封信和一笔生活费,算是把自己的后事也交代了。
冉嘤毕业后,起初的日子也很平淡,在一间公司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男生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的波折和伤痛。
一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没有了父亲的疼爱,这颗明珠也慢慢失去了光泽。怀孕六个月时,冉嘤发现老公有了外遇,她以异乎常人的决绝让他净身出户,一个人坚持把女儿生了下来。
从那时起冉嘤辞去工作,开始专心抚育女儿,其实在冉嘤的心里,那个曾经无比疼爱她的父亲一直不曾离去,她始终在坚持不懈地四处打听着父亲的消息。
九十年代末,回归热潮慢慢席卷全国,冉嘤带着女儿来到澳门,位于新口岸的观音像刚刚落成,她是来烧香祈福的。冉嘤指着南边的大海轻轻对女儿说,阿公的船在那里。女儿嗲嗲地问,为什么阿公不开船回家呀,我们家旁边也是海啊!是啊,父亲你听到了吗?冉嘤想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此刻她下定了决心要到澳门来,离父亲近一些。
当年澳门的三十万人口中,祖籍广东的占了近一半,湛江人也不在少数,何况父亲当年是个有些头面的人物。许多父亲的好友和生意伙伴都是看着冉嘤长大的,此时都希望通过帮助冉嘤聊以安慰自己对朋友的怀念。冉嘤很快通过父亲的朋友办了内陆赴澳劳工证,正式踏足澳门,一切都那么顺利,让冉嘤心里重又燃起了一丝丝希望的火苗。
回归前的澳门治安恶化,黑社会在做最后的地盘争夺,帮派火拼,炸弹袭击,海岸沙滩不时会有漂上来的手掌,那是大耳窿催债不成给欠债人的惩罚。冉嘤只能在叔叔公司里先打着一份工,好在经济上还算宽裕,租房子请保姆没有太大压力。
宿舍附近有一家在澳门当地也负盛名的安特鲁蛋挞店,我常常会去那里吃个早点买些零食。一天傍晚,冉嘤的女儿顽皮地弄翻了我的奶茶,西裤和皮鞋湿了一大片,虽然彼此很客气地礼让着,但也由此相识了。
在街心花园台阶上第一眼见到她时,她正在等工人上门送货,她的嘤花坊正在装修。冉嘤说,澳门回归,人气肯定越来越旺,特别是广东潮汕人,很多在澳门都有故旧,他们拜访亲友都喜欢带些花卉和红酒。而且附近是密度很高的住宅区,还有卢廉若公园和加斯兰花园,内陆游客一定会多起来,店里再准备些澳门特色手信,加上父亲老朋友们的帮衬,花店应该不会太冷清。
花店开业那天,我在内陆出差,学着澳门人的风俗,委托人送了个花牌。我和冉嘤就这样,松松散散地相处着,只是上下班路过时会进去看看。后来我的宿舍搬离了贾伯乐提督街,去花店的次数少了,便偶尔相约海边溜达溜达,或者会去珠海吃顿大餐。
几年后,我和她坐在珠海情侣大道一家茶餐厅的屋顶露台。我对她说,那天在台阶第一眼见到你,那种惊艳的感觉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却没有想到你这么年轻漂亮却有如此跌宕的人生。听罢,她的脸上瞬间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云,过了好久才低低地说,希望将来能更加好起来。
离开澳门那天,阳光特别好,但我的心里并不轻松。没让她来,却又希望她的突然出现。满满的惦念阻塞着,竟没有给她去一个电话,我想她应该也是一样。
我们从此没有一丝联系,我也再未踏进澳门的土地。前几天在珠海,住在位于湾仔的喜来登酒店,从阳台望去,那曾经如此熟悉的澳门,一水之隔,却早已今非昔比。雅廉坊大马路那间小小的嘤花坊还在吗,冉嘤找到她亲爱的父亲了吗?
作者简介:姚晨,男,南京人,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年轻时曾在杂志社做过副刊编辑,喜爱散文随笔,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和网络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