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03
当步出夏门行
天上何所有,为君试一陈。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笺说】
1934年先生北行至北平,即今之北京,回沪后,大约友人询问旧京情事,钱先生感慨良多,就写了这首诗。
诗题作《当步出夏门行》,“步出夏门行”,属古乐府《相如歌·瑟调曲》,又名《陇西行》。“夏门” 原是洛阳北面西头的城门,汉代称夏门,魏晋称大夏门。“行”,歌行。此借用其体,故曰“当”。
《乐府诗集》中,《步出夏门行》有“邪径过空庐”一篇,写升仙得道之事。钱先生此诗即借此来生发出此诗。现把此《步出夏门行》录下,可资比鉴:“邪径过空庐,好人常独居。卒得神仙道,上与天相扶。过谒王父母,乃在太山隅。离天四五里,道逢赤松俱。揽辔为我御,将我上天游。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伏趺。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天上何所有,为君试一陈。
首联这两句诗说,北平状况如何,我为你说一说。
开篇头一句,即全袭上引《步出夏门行》的成句,由此可见此诗与上所引乐府诗的紧密关系。
“天上”,借指北平。这里钱先生就把此次北行,比喻作升天游仙之句,正与上引《步出夏门行》同一起意。
下句的“试一陈”,是不好明说,直白地说,所以要尝试用诗的比兴方式来陈述。
以下的六句,就是对“何所有”的回答。
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
颔联上句,语出唐贾岛《寻西山隐者不遇》中的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字面写寻人难找到住处,实则反映的是人情交往的冷漠。
下句说,河水不深,却找不到渡河之处,只能望“河”兴叹。
“津”,渡口之意;唐孟浩然《南还舟中寄袁太祝》就说“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正与此处意同。
此下句与上句的“云深难觅处”意同,表达了身处北平,迷茫无助的感觉,俗语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何以如此呢?下两句作答。
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
颈联上句,所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此典载于汉王充《论衡·道虚》:淮南王学道,得道者“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实际是慨叹世事或政事,一人得势,亲友亦随之攀升。钱先生对趋炎附势之徒的“鸡犬”甚为不屑。
说到“鸡犬升天”,钱先生还有一妙论:鸡犬升天,只有猫儿不随之去。见于《管锥编》第二册647页:
《刘安》(出《神仙传》):“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呧啄之,尽得飞升。”按卷五一《宜君王老》(出《续仙传》):“居舍草树,全家人物鸡犬一时飞去,……唯猫弃而未去”;……元好问《游天坛杂诗》之五:“同向燕家呧丹鼎,不随鸡犬上青天。”自注:“仙猫洞。土人传燕家鸡犬升天,猫独不去。”……猫虽仙而不肯去,非遭“弃”。……猫之独留,荒唐言中亦蕴博物识性之学,俗谚:“猫认屋,狗认人”,正道此况。
另,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四三则亦论到元遗山《有天坛杂诗》第五首咏仙猫洞:“张德彝《八述奇》光绪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亦记:'吾人尝有俗谚云:猫认家不认人,狗认人不认家。’”
这岂不是钱先生与杨绛独爱养猫的原因!
此颈联的下句,首先要理解“真灵”之义,方能领悟此诗句。
“真灵”有两义,一是作神仙解;如唐张贲《奉和袭美伤开元观顾道士》诗“惆悵真灵又空返,玉书谁授紫微歌”,真灵即指神仙。那么此句的意思就是,神位早就被篡夺,“真灵”久已不在其位。一作心灵、魂灵解;如佚名的《前汉书平话》卷中“﹝汉高祖﹞言讫,低迷真灵,如龙归沧海,凤返丹霄”,此真灵,即作魂灵之意用。那么此句的意思就为,人的灵魂、良心早已泯灭。窃以为,这里似解为后者,更能符合此诗。
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尾联的上句“广寒”,是传说月中仙宫;这里代指天上,也是隐喻北平。
“居不易”,有个掌故,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初至长安,老诗人顾况见其姓名,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见《唐语林》)。
此句还令人想起苏东坡《水调歌头·中秋怀子由》的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广寒宫高处不胜寒,居也大不易。这是说北平的环境,居留很是困难。诗以广寒月宫喻北平,突出的是北平社会人际的阴冷,而不是如顾况说的米贵,就比顾的认识更深入一层。
尾联末句作结论说,人们不愿居住在天上的“广寒宫”,而愿意降落人时间来生活。“红尘”,就是人间;此指北平以外的地方。此句神仙“降红尘”,也是有来历的。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二册644-46页对此有所论述,可资参看:
《白石先生》(出《神仙传》):“彭祖问之曰:'何不服升天之药?’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与彭祖、白石问对相印可者,如《广记》卷七《马鸣生》(出《神仙传》):“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恒居人间”;卷八《张道陵》(出《神仙传》):“合丹,丹成,服半剂,不愿即升天也”;卷一九《李林甫》(出《逸史》):“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安可以白日升天易之乎?”;卷六四《太阴夫人》(出《逸史》):“问:'卢杞欲水晶宫住?作地仙?及人间宰相?此度须决!’杞大呼曰:'人间宰相!’”……六朝以来常写神仙“思凡”,一若脱去人间,长生不老即成虚度岁月。如《广记》卷二〇《杨通幽》(出《仙传拾遗》)上元女仙曰:“偶以宿缘世念,其愿颇重,圣上降居于世,我谪居于人间”;卷六五《赵旭》(出《通幽记》)天上青童曰:“久居清禁,……时有世念,帝罚随所感配”;刘禹锡《巫山神女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谓必降人间方得遂男女大欲也。苏辙《栾城集》卷一三《正旦夜梦李士宁过我》:“先生惠然肯见客,旋买鸡豚旋烹炙。人间饮食未须嫌,归去蓬壶即无喫。”;并谓居仙山不能纵饮食大欲矣。……基督教宗虽无思凡之说,顾似天上颇苦清静,无事而亦无聊,和适而又沉闷,有若“无间歇之星期日”。
又,钱先生还在其它两处处论及“都愿降红尘”:
其一是《灵感》一文:“老住在天堂里也怪乏味的。按Taylor, Faith of a Moralist笔记:Dante之Paradise中人无事可作,bored,以有生人来为乐。”
其二是《谈交友》一文:“泰勒(A. E. Taylor)《道学先生的信仰》(Faith of a Moralist)书里说论,读了但丁《神曲·天堂篇》,有一个印象,觉得天堂里空气沉闷,诸仙列圣只希望下界来个陌生人,谈话消遣。”
这些议论真是颇为有趣!
此诗以天上隐喻北平:云深难觅,河浅迷津——迷不知东西南北;鸡犬同举,真灵久沦——黑白颠倒。真是“寒”而“不易”“居”。
这是我们在此《槐聚诗存》诗集中见到的感慨世事的第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