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73、74章

73、人生如梦

天广地阔,

问乾坤何处能容我

荆棘载途.

无路不险恶

此是樊笼,

彼是囚笼,

人间本是大监狱

莫道人生如梦,

只缘世事朦胧

上九天问津

哪来琼楼玉宇,

下四海求索

惟有砧俎鼎镬,

不须到白头空搔

四十八个春秋,

堆积千种很万种愁!

林常平从看守所出来就被关押进了福州监狱,而且是关在“严管组”,据说是上面的意思,至少要在“严管组”关他三个月。

尽管林常平在地狱里的这个大染缸里已经熬过整整十二年岁月,尽管他早已久久地浸染其中,但恶梦连着恶梦,惊悚的场景一再重复,眼前这帮影影重重的犯人,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旋转,高矮胖瘦的人形躯壳来自五湖四海,多半是些文盲、法盲加流氓,贪污、盗窃、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嫩麻雀、老麻雀、溜子、空子,各色人等都有,在这群人的躯壳中间是根本没有道理可讲的。谁有力气,谁的拳头硬,谁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就可以称王称霸,就会有人敬奉烟酒伺候你。这是地狱里一条铁的法则。

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犯人们常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撕打在一起,又撕、又咬、拳打脚踢,旁边一群犯人则围着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去制止,只是在旁幸灾乐祸地欣赏,一个个不但哈哈大笑,还火上浇油地起哄。但听见管教干部的脚步声走近,他们便立刻规矩地坐着,装作扯闲蛋的样子,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监狱,这就是人渣聚集之处的惯常风景。这道风景在林常平的感觉里早已经不新鲜了,他早已见怪不怪,彻底地麻木了。

刺痛他的心的,还是那天在暴风雨中从阿英的手机里传来的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平静得让林常平想立马自杀:“……林总?你有什么事吗?”

他对着手机急切地呼喊:“听我说,阿英!你马上给我回来,你必须马上给我回来!”

“……”

“阿英?你听见没有?阿英?你说话啊!”

阿英在电话里冷冷地反问:“必须?必须是什么意思?”

“有要紧事!一大堆要紧事还没有处理完,烤鳗厂工地也全都乱套了。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撂挑子……”林常平的语气急切得有几分霸道了:“我让你回来,你马上给我回来,少给我罗嗦!”

阿英在电话里冷笑:“你觉得你有权力这样命令我吗?”

“好好好,我没有权力命令你,阿英!你行行好,赶快回来吧!就算我林常平求你了,好不好?阿英……阿英!”

电话那头,阿英沉默着……

“阿英?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啊!阿英!”

手机里变成了一片忙音……

那么,阿英的手机将永远变成一片忙音了,或者干脆就变成一片电流声了吗?

那么,是不是阿英就此便永远地从他眼前消失了,就如同这个他创造的孽种就不曾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昨天,又有一个犯人割断了腕上的动脉血管。

这个月已经有四起自杀了。

自杀者大多数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多忧多虑,感情含蓄不外露。心理负荷一超重便承受不了。平常郁郁寡欢,不知晨昏,消极悲观,直至彻底绝望,两眼如死。有个犯人与女友会见,当初轰轰烈烈,如胶似漆,曾经一声声海枯石烂的女友,此刻竟隔着铁栅栏决绝地提出和他离婚,递进一张纸来,让那犯人当场签字,当下这犯人就一头撞向铁栅,顿时血溅三尺……

林常平躺在囚床上,他脑子回荡着孔子对着川流不息的江河发出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有陈子昂的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有苏东坡的词:“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他感叹:生死轮回,人生如梦……

林常平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一场梦,他梦见了明眸皓齿的阿英,他颤抖的双手想要去抚摸她,他的目光在急切地寻找着她的目光。而阿英却冷若冰霜,嘴角浮上一丝高傲的嘲笑,她闪眨着长长的睫毛,冷冷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从来不认识你,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惊醒了。

一点点糖却破坏了一颗柠檬……

监舍里的犯人精神是最空虚的,于是就用庸俗下流来填补那空虚。于是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如何同女人偷情,如何睡小姨子,如何勾引有夫之妇,如何收集情妇们的体毛,肉欲横流。把同这个那个女人上床可看作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还美滋滋把跟她们上床的经历向别人炫耀,以为乐事。吹嘘得不亦乐乎,寡廉鲜耻。

天底下的男人都好色。林常平也好色,但他却决不淫荡,决不下流,决不肉欲, 看过动物世界的人就知道,男人是一种具有强烈征服欲的雄性动物,征服世界是男人的目的,是他们一生最大的欲望,他的拼搏,他的奋斗,他的智慧,甚至他的勾心斗角,他的寡廉鲜耻,他的卑鄙恶劣,最终都是为了满足一种欲望,就是让世人崇敬的目光来仰视他,这更具体地表现在对女人的征服上。而如今他林常平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肉欲。他要爱上一个人就爱得忠诚专一,别无他想,假如有个女人爱他,像母亲爱孩子一样,他就会将她当作他的生命一样去爱她。

然而,世上有一种事比偏见更糟糕,那就是由爱生出的偏见。身心摧残都可以忍受,经济损失也可以挽回,最怕的是他这一颗心遭到亲人的误解,却又不可辨白。

他又开始写日记了,他要把一切都坦然写在日记里,总有一天,桂玉会知道,所有的人都会看见那个划过黑色天穹的流星,曾在一瞬之间发出的生命之光。

现在他又一次进了监狱,那么,桂玉总该放心了吧?

监狱里没有女人。

74、噩梦连环

那段时间,林常平不仅噩梦连床,而且噩梦连环。

那每个梦里都梦到了妻子桂玉和他自己。

梦境之一:

一个穿着制服的政府干部拿了一张纸,进号房来了:“林常平,经省高院复查,裁定你无罪释放!你现在就可以出狱了!”他意想不到,惊愕万分、激动不已,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乱跳,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像当年那大块头一样,大喊了一声“感——谢——政——府!”却不料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心脏病发作了,他看见自己被几个犯人抬到医院进行抢救,抢救的过程他的意识里竟然超常清醒,听见一个管教说对一个女医生说:“他老婆是很漂亮的。尤其是那双眼睛,迷人得不得了……”他躺在急救床上,心里在暗暗地骂那家伙:“我老婆漂亮不漂亮关你他妈的什么事啊!你他妈的这不吃饱了撑的?”但他的感觉仿佛那一瞬间又过了好几天似的,有时间延宕之感,发现自己突然已经回到家里了,却不是现在的家,而是当初桂玉的那个家,也就是他岳母家。他走进岳母家,空无一人。“有人吗?有人吗?”他喊,无人应声,岳母也不在。买菜的竹篮子却莫名其妙地挂在卧室的门上,他无声地推开卧室门进去,却发现桂玉与一陌生的男人赤裸裸躺在床上……他便大声惊叫,翻坐起来,心跳犹如奔马。其实他还是在梦里,梦里的他喘不过气来,心脏病又发作了,送到霞浦的第一医院里抢救着了,他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心里还在一遍遍念叨: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一转眼他却又从医院里出来了,好端端地同桂玉坐在一个枝叶密密的葡萄架下,桂玉笑微微地拿出一瓶XO,对他说:“来,咱们来他个一醉方休!不醉不罢休!”他担心自己的身体:“我有心脏病,喝不成酒的,桂玉你又不是不知道……”桂玉说:“没事,喝!”他也就不管什么心脏病不心脏病了,端起酒杯就酒,只喝了一大口,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了。像肠绞痧一般难受,顿时天旋地转,他才知道那酒绝对是有问题的,她哄他喝下去的原来竟然是鸩酒!不到一分钟,他腹痛得他满地打起滚来,只好苦苦地哀求桂玉:“桂玉,你看在十七年夫妻的份上,带我去看医生吧。桂玉?”桂玉却面无表情地望着痛苦倒地的他,仿佛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嘴角甚至浮上一丝嘲讽的冷笑:“这一切都是你林常平造的孽,你就好好儿自作自受吧!”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高高在上的桂玉的身影在他面前那么冰冷,冰冷得就像是泰坦尼克号遭遇的那座冰山。他看见自己筋挛着满地打滚,痛苦地挣扎,在无望的挣扎中渐渐死去,渐渐地死去……

忽然,他从这长长的恶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冷汗,连额头都浸出了一层……

梦境之二:

过了没几天,林常平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是个自由人,在霞浦的大街上悠闲地散步,走到一个五彩缤纷的花园里,却撞见桂玉正在同一个陌生的男子深度接吻,还喝醉酒似的让那男人牵了手往深深的花丛里去了。他从旁看着,急眼了,禁不住大步冲了过去,,拉住桂玉的另一只手着急地喊:“玉!别跟他去,我已经回来了!我从监狱里回来了!”没想到那陌生男子竟挥起拳头便向他打来,他拉着桂玉就跑,跑呀跑,前面却一道悬崖,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桂玉突然一声冷笑,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下悬崖……

梦中的他大喊一声,把号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惊醒了,从恶梦里惊醒的林常平已是一身冷汗……

 犯人们骂他:“他妈的一惊一乍的,早晚非给你弄成神经病!”

而在林常平当时的感觉里,似乎那不是一场梦,而就是历历在目的现实,虚惊一场之后便是潮水一般袭上心头的极度悲哀和寂寞。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头,怎么都喘不过气来。清早起来,对镜自怜,乱发如草,面容憔悴苍白,形容枯槁,活像刚从十八层地狱里游走了一趟回来的孤魂。这难道就是他吗?他真想把镜子愤然摔在地上……

对世间的男人来说,理想的女人各式各样,纯情少女,冷血美人,矜持淑女,慈祥母亲。漂亮能干的女秘,潇洒的女才子,珠光宝气的富孀,风情万种的妓女,都可以成圣。都可以是各式各样的男人追求的理想情人。而理想的男人似乎只有一种,英俊强悍,热情,慷慨富于才智,善于行动。既能叱诧风云,又儿女情长。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有一样共同的弱点,一样人生最大的悲哀:常常想要什么却没有什么,而有了什么却又不把什么当成什么。人是万物灵长,但人却偏偏又最受不得真实。这真是一个永恒的悖论啊。在林常平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亲眼看到某些人尽可邪恶,尽可费尽心思地伪装自己,尽可残暴,尽可下作,尽可倒打一耙,尽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可蝇营狗苟,见利忘义,趋炎附势尔虞我诈,但旁人还不能指着他鼻子说:你就是你所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瞧,人是多么的虚伪啊。人啊人!

他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他的心胸就要像大海一样宽阔。

林常平思来想去,想好了,患难夫妻一场,假如桂玉真的对他失去了信心,假如桂玉真的想要离他而去,他也非常能理解她。他绝不会为难她丝毫,也不会说一句粗话。那他就自动地从她身边走开,一只皮箱,四海为家,去浪迹天涯。他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的吗?老了,死了,一把火烧了,不就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前半生结束了,后半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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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灵魂的重量》49、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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