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没看见我向你疯狂地招手吗

在一座小城,我和好友H告别,我们走到公交站,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道路绵延向无穷无尽的远方。一辆公交车来了,我登上车,他面朝我站在站牌边,像一个伟人。我们挥手告别,因为深切的眷念,我们一直注视着对方,直到互相淡出对方的视线。

上了车,我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令人震惊的是,连司机的座位也空空如也。我愕然,正要反身下去。忽然大笑声传来,司机和乘客从座位底钻出来,他们说,没想到吧。这时我发现车上的人多如牛毛,很难想象他们刚才是如何藏到座底的。他们纷纷向我伸出手——表达友好的橄榄枝,我像是领导人一样和他们一一握手,我真想和大家说,你们辛苦了。白皙的手、黑色的手、有力的手、柔软的手、起茧的手、光滑的手、丰腴的手、枯瘦的手、大手、小手、柔若无骨的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不同的手有不同的纹路,不同纹路有不同的命运。我从未握过如此多的手。每双手都来自一张热情的脸庞,好像我们是许久未见的兄弟姐妹。每位坐着的乘客都想邀请我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伸出手来,加之过道上拥挤的人群,我被拉来扯去。我不得不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站着就可以了。你们如果站在这里,就可以知道,即使我双脚不着地,也会很安稳,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也许是因为我说话声音的微弱,也许是人们的喧哗,许多人都未听清我的话,他们互相询问,新来的尊贵的乘客在说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献上哈达,捧上马奶酒,致以深切的问候。离我较近的人向远处的人传话,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他说他在人群中感到寂寞,他说他没有穿袜子,他说他想要在空中静止一会。

即便在梦里,我也从未坐过这样的公交车。我笑笑说,你们可真有意思。司机手握方向盘,用干脆的男声说,你应该感谢自己的命运,让你遇见了我们。如果换一辆车,换做不同的时间,你就会坐上一辆不同的车,和不同的人为伴,你就不会体验到这样的惊喜。司机顿了一会。他的脸庞线条柔和,头发暗黑。声音给人一种干脆面的感觉。司机又说,我开了十几年车了,从1路到111路,没有我没开过的车,没有我没走过的路。司机放开方向盘,说,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司机,我闭着眼也能开车穿过大街小巷。我紧张地握住黄色栏杆。右面一辆小轿车嘀地一声,停下来让公交先过。我说司机先生,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他说,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可是城里年度十佳司机。这里的乘客都以坐我的车为荣呢。我四顾人们,人们都用力地点头,像是一簇簇向日葵一般。司机说,比如我所向披靡的速度,比如我灵活机变的反应,比如我左右逢源的技艺,是多少司机难以企及的啊。为了证明我不是自我吹嘘,现在我给大家展示漂移,大家坐好了。在前面一个转弯中,司机猛踩刹车,嗤地一声,公交车在路上迅猛地横向滑动,像是猛虎摆尾。接着是一段下坡路,司机开足马力,猛冲下去,公交车飞了起来,如同插上了翅膀,一直上升。下方的楼房、车道、人群都微缩为红黄的星点,只有一条如虬龙的红色河流显出来。公交车一路高升,穿过云层,四周一片茫茫的白,无垠的白,公交车继续上升,冲出云层,置身蓝天白云之间,人们都趴在玻璃上望着下面的云,不禁发出感叹,啊,就像雪山雪海一样,就像棉花之海一样。而远处间或飘荡着的长云像锁链一样横在蔚蓝的空中。公交车如同飞鸟一般在天上翱翔了许久,之后缓慢降落,着陆,滑行。

滑行了好一会,公交车驶入海中,两侧游动着鱼虾,海草自由地舞动,一只鲸鱼向我们露出粉红色的微笑。海底世界,大家兴奋地喊。深海鱼头上顶着灯,像矿工一样在海底巡游。公交在水中周游了一圈,又哗地一声,冲出水面,跃回到陆地。

乘客都兴奋地鼓掌。司机脸上面无表情,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剑客。车里忽然陷入了毫无预兆的沉默。静得掉下一根头发都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静得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的前一秒。没有人愿意破坏这样的安静,更确切地说,没有人敢于破坏这样的宁静。

这一站似乎分外地长。透过玻璃,我看到前方的路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刚才已经走过,但又有些微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车上的人忽多忽少,像是摇曳的烛火。刚才人山人海,现在却稀稀落落,过一会又人潮涌动,又空空荡荡,如此反复不止。

一个女子脱下驼色大衣,露出里面的贴身衣服,两只手握了握黄色竖杠,往手上呼了一口气,而后握住竖杠,先用一条腿攀上去,而后伸出另一条腿,环绕在竖杠上。她的腿修长而雪白,她的眼神葱茏而动情,她旁若无人地在公交车上跳起了钢管舞。她越攀越高,直至车顶,双腿紧攀着竖杠,两手放空,身体向下倾斜,宛如一朵倒挂金钟。乘客们都露出沉醉的神色,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她的身体宛如飞蓬旋转开来,宛如花苞初绽。她飞快地滑下来,身体弯上去,两手环抱竖杠,双腿松开,如同陀螺一般绕着竖杠迅疾地转动。间或抬起一条腿,伸出一双手,仿佛向人邀约,旖旎多姿,一时间风情万种。人们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尖叫。女子又舞了一刻钟时间,用纸擦擦手,披上大衣,没入人群之中。后来我来回找了几次,始终没能发现女子的踪迹。我问人们,人们都说不知道。

又有一个赤膊男子抓住横杠,双手外扣,在公交车上做起了引体向上,他的肌肉棱角分明,宛如铁铸。做了几百个有余。豆大的汗珠如露珠般沁出来。做完了,他摇摇自己的胳膊,胳膊发出咯嘣的声音。他对人们说,看啊,大力水手的胳膊。接着,一个身材短小的人抓着横杠玩单杠,忽而坐在横杠上,忽而双腿倒挂,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像一个杂技演员,他用手撑开车顶盖,把头伸出去,像是越野车上检阅部队的领导一样。他咧着嘴向着人们招手,将手当做一个买东西时候赠送的小材料,欢快地摆动着。直到看到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交警严厉的眼神,他才把头缩回来。

人又多了起来。他们的面孔汹涌在人潮中。我突然觉得索然寡味,无论是钢管舞,还是引体向上,抑或玩单杠,都仿佛失去了意义。在观看时候愈是开怀,现在回味时愈觉得无聊。

人们剧烈地拥挤,挤出了微笑,挤出了屁,挤出了呕吐物,边缘的乘客像是锅巴一般被贴在玻璃上,有人的脸摊在玻璃上,像摊煎饼一样。我也被挤到一个角落里。几乎坐到一个靠窗坐着的乘客的腿上。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头发烫过,弯弯曲曲的,宛如一条条浪花,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脸蛋红扑扑的,宛如夕阳下的汉白玉。她将我拉过去,让我就坐在她的腿上好了。我本来想要走出去,但过道被人挤得满满当当。车一顿,我就坐在了她的腿上。她从后面抱住我,对着我的耳朵说话,我感到一阵酥痒,脖子微微颤抖。她说,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在你还等在公交站牌的时候。我又颤抖一回。她对着我的脖子吹气,我愈发感到酥痒。我说不要这样。她的双手像是弹琴一般在我身上抚摸起来。我感到从自己身上弹出了宫商角徵羽,弹出了贝多芬的悲伤,弹出了万古的时光。在手指的拨弄中,泠然的声响悠扬有致。我是一把古琴。

她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在公交车上排遣无聊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你可以把车窗外的景物想象成成一幅渐次展开的画卷,没有固定的人物,情节,声音,有的只是流动不居的风景,而这风景就是我们生活的永恒布景。你可以走出家门,走出自己的光阴,但你无法走出生活。我说这我知道。

她又轻声对我说着什么话,我感到异常的困倦,在入睡前的几秒,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椰子,像篮子一样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而后我告诉自己,我就要睡着了。

我醒来时候,车上的人依旧很多,我依然被她抱在腿上。我问我没有错过下一站吧,她摇摇头说,没有,现在连一站都没有走到。

人终于又显得少了。我挣开她的怀抱,来到过道上。她恋恋不舍地望着我。我向远处小步移动。我移到了车厢的末端,视线开阔起来,后面的景物飞快地嬗变,我感到一阵异样的喜悦。我向外面的行人招手,向自行车招手。一个步行的外国人看到了我,他也兴奋地向我招手。如果不是又开始涌动的人潮,我们会不停地互相招手。这次车厢里的人流更加汹涌了。先是我的双脚被挤得离开地面,接着是我的腿,我几乎坐到了一个人的头上。车厢的另一角几个人摞在一起,像一副凌乱的扑克。

司机目视前方,前方的道路异常崎岖,有时如同悬崖一般陡峭,有时如同尺蠖一般弯曲。简直出乎人的想象。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才能勉强胜任。即便是老司机,也不免捏着一把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稍加疏忽。这时我被人群从最后挤到最前面。我看到司机的脸因为紧张而酡红,仿佛醉酒一般。前方的路越来越陌生。最后我发现我们驶到了一片坟场。我们竟然驶出了市区。一座座墓碑鳞次栉比地矗立在前方。司机凭着高超的车技在坟场里左右漂移。我仿佛看到外面到处都站满了人。他们的身影黯淡,他们的脸一律冷漠而凄清。我紧张地说不话来。我想钻入人群,寻求人们的慰藉,但发现车上的人只余下我一个。我说,你们藏到哪里去了,都出来啊。司机回头,阴惨惨地笑着说,他们早就不在了。我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想到不好的方面去。我想难道是我睡着了错过了下车,难道是我眼花了看到了坟场。所幸司机并没有在这里盘桓很久。车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前方又出现了熟悉的街景,茶庄、火锅店、便利店。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亲切。我真想现在就下车。然而还没有到达下一站。人多得水泄不通。有父女两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父亲问,小玉小玉。过了一会,只听女儿说,我在这里呢。有的孩子被人挤得找不到自己的鞋,哇哇大哭着。那么多的人挨挤着,至少可以捡起一百只鞋。

有人开始大喊大叫,有人大声呕吐,有人练拳,有人喝酒抽烟,有人哭泣,有人歌唱,有人睡觉,有人看书,有人玩手机,有人安坐如磐石。众声喧哗。司机用雄壮有力的声音敲着方向盘喊道,大家都安静。人们都面面相觑,而后静下来。

我忽然在车厢里发现几个穿着花哨的人。仿佛是刚从外面鱼贯上来的,他们或拿着鼓或拿着快板或拿喇叭——其中一个人说,十个人,二十块钱——女的头上簪红绿花,着红衣粉衣橘衣或上红下绿。我问他们什么时候上来的,他们说自己要在日月华庭下车。驴唇不对马嘴。无疑,他们是秧歌队的。他们的行色看起来都风尘仆仆,身体都疲惫不堪,精神状态都萎靡不振,与他们表演时与大红大绿衣服相衬的世俗笑容完全不同。

在秧歌队后面,还有一个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拿着暗黄色打狗棒的乞丐,他的眼神看似哀恳,实则充满了倨傲,好像不是别人给他施舍,而是他在施舍别人,通过打动别人使其施舍财物而达到自己施舍他人以怜悯心的目的。这让我觉得有些可悲,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在直面人间惨事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有些悲凉。

我忽然想起这个乞丐十分之眼熟,我将他与脑海中的形象一一比对,就像警察对照嫌疑人一样。我终于想起来他和我以前的一个同学相仿佛。虽然易时易地,但我还是察觉了出来。他好像也认出了我,就要回身溜走。但人潮阻碍了他的方向。他又朝另一方向走去,又不得。最后他转向一般朝我走来。看见我,他扶着额头,好像发了高烧似的,脸涨得通红。我说,你是侯佳吗。他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仿佛没听见一般要走开去。他的一怔暴露了他的身份。我知道他很关心自己的面子,就没再追问,我想着找什么样的时机接济他一番。但过了一会,他朝我转过来,说自己确实是侯佳。他先是道歉一般说自己景况的不佳,本来也算是小康人家,但因为赌博而倾家荡产,最后妻子也卖给了他人。他还伸出自己的右手,只见上面只有三个手指头,枯朽如木枝一般,断痕如年轮,一圈一圈的。他低声对我说,这是我赌博时候出老千被人逮住后切掉的。深深的怜悯之情涌上我的心头,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递给他。他推辞不要。我说,算我借给你的。他接过来。嗫嚅着说谢谢。我说,你以后可改了吧。他点点头。

司机忽然说,我们就要到终点站了。我诧异地自忖,自我上车的地方距终点站还有很多站,可是公交车连一站都没有停过啊。但更令我惊奇的是,司机发出了女性的声音。我为了确证那声音来自司机,往前挤去。出乎我的意料,司机竟变成了一个女子。她一头披肩亚麻色头发,头发柔顺,有宣纸一般细小的毛边,戴着玳瑁眼镜,朱红嘴唇,鼻梁挺立,右手中指戴着金戒指,指盖涂着暗绿色的指甲油。时而用手搔搔头发。她说白日放歌须纵酒,我们一起听歌吧。她按动按钮,车上就流淌出了李荣浩的《爸爸妈妈》,陈一发的《童话镇》,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显得异常潇洒,怎一个粹字了得。一会司机摘下眼镜,甩动长发,银色的光亮顺着头发流淌,真是炫人眼目。大家也跟着唱起来。大家的歌唱声如同滔滔江水,激荡着人们的耳朵。可以想到,在浩荡的歌声之河中,数百只耳朵自由自在地漂浮。

我觉得一个声音特别熟悉,转头,又看到了我的朋友H,我问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他说我一直就在这里呢。你上车时候难道没看见我向你疯狂地招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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