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暗
我好像看见他了,刘年说,他正从那个洞口走出来。在哪里,我的眼睛有些模糊,让我用布擦擦眼镜。康乐边用衣裳底襟揩拭眼镜边说。那不是,他走路的样子就像跳绳一般,没有什么比这更滑稽的了。刘年指着那个移动的影子说。康乐戴上眼镜,果然发现了一个黑魆魆的形影。那个影子跃动着奇怪的步履。
那人似乎近了,近了,又像是很远。他怎么还没有走过来,刘年用胳膊碰碰康乐,康乐说鬼才知道。
夜晚的黑暗如同墙壁一般坚硬,因此那人的行动如同挖掘机一般。刘年和康乐躲在一堆垒起的铁管后面,他们通过一个圆孔窥察着走出洞口的人。
要不我们出去看看,刘年说。康乐说,你先去。刘年说,要不我们划拳,谁输了谁去。两人划拳,刘年输了,刘年说,三局两胜。第二把刘年赢了,第三把康乐赢了。康乐说,你去吧。但当两人抬起头时,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都怪你,不早去,康乐说。你不也是吗。
两人走到洞口前,洞口黑魆魆的,充满了黑暗的魅力。仿佛从里面正发出一种慑人的召唤。康乐问,你听到了吗。刘年说,什么。康乐说黑洞在叫我们呢。刘年拍了康乐一巴掌,说,醒醒吧,哪里有什么声音。但康乐的话让他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他努力镇定神情说,不要自己吓自己。
乌黑的天空中有更其乌黑的蠕动。并撒下呱的一声。是一只乌鸦。乌鸦的啼叫仿佛也是乌黑的。一切都荫蔽在黑暗之中。刘年说你敢进去吗,康乐摇摇头,我可不敢,万一出不来怎么办。刘年说,真是胆小鬼。
两人在洞口静静地端详了一会,乌云在天空中流亡似地飘逸。康乐说,我觉得冷,我觉得浑身发冷,我们还是回去吧。刘年揩揩鼻子说,黑洞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康乐又拉拉刘年的衣服说,我们走吧。刘年问你觉得他会往哪里走。康乐说,难道我们还要追踪他。刘年将食指放在撮圆的嘴唇说,嘘,小点声。这时他们又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两人弯下身。黑影的移动似乎非常缓慢。刘年慢慢踱过去时候,黑影再次不见了。他回过头问康乐黑影哪里去了,康乐慢慢跟上来说,我也没看清。他似乎想领着我们去什么地方。刘年说我觉得他像一个幽灵。康乐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色,两只手含在口中,身体线条的外形发着抖,仿佛是由虚线画成的。刘年说,不过哪里有什么幽灵,大概是一些装神弄鬼的人罢了。康乐说我太冷了,我们要不回去吧。刘年摸摸康乐的额头,果然很烫。刘年说,我送你回去吧。
躺在医院的床上,康乐不住地说胡话,他说,我看到了你,你不要走。不要过来,你走开。刘年问医生,是烧糊涂了吗。医生戴上白手套说,可能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当然,也可能是过度的惊喜。人的情绪总是千变万化,总是这样。
康乐过了三天才渐渐清醒过来。见了刘年,他说,我以后再也不想晚上出门了。刘年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休息。康乐咳嗽了两声,一阵比一阵剧烈,可以想见,他的肺叶在不停地抖动,像是被秋风哗哗吹动的干枯树叶,显出灰暗的脉络与颤抖。
白天,刘年一个人站在铁管边,周围是一片旷野,东边排列着几排杨树,透过树木,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村舍。在嘈杂的城市里头,这里也许是唯一的自由。空气干冽,刘年似乎闻到薄酒的味道。他轻轻地敲击铁管,铁管发出薄脆的声音,就像那种吃饼干时候的咔嚓声。虽然在白天,前面的黑洞依然显出故我的黑色棉麻质地,像物理的黑洞一样反噬着光明。地上有许多被碾死的烟蒂,为了等待天黑,刘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刘年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烟,放在嘴边,斜叼着烟,重重地吸一口,而后深深地吐纳。白色的烟圈像是梦一般渐渐幻灭。天幕渐渐低垂,黑暗的重力仿佛就要压碎一切,压碎一切并取代一切。刘年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掷在地上,残留的火星仿佛在呼吸般闪烁着微茫的光亮。滑落在地上时,烟蒂如同一枚流星,在浩瀚的黑暗中留下一丝飘逸的弧线。仿佛蜘蛛乘着风在蛛丝上的飘荡。
夜晚的铁管也骤然冷却,其空荡荡的秉性也在夜中展现无遗。刘年变换站姿,他的眼睛注视着黑洞周围的情景,直到倦怠。忽然一个黑影晃过。是他吗,要不要喊一声呢。刘年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嘿。那个影子仿佛抖了一下,接着以奇怪的歪斜步伐走跳着,朝刘年这里走来。刘年心里一紧,仿佛被猫挠了一把。但在黑暗之中,除了前进,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刘年弯曲腿部,成一个弓步。黑影疾速地飘过,像一阵风一样,刘年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他走到黑洞前,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他鼓起勇气,向黑洞迈了一步,带动身子又迈出一步,一道强烈的光束照亮了刘年,刘年像抵挡重拳一般用胳膊遮挡眼睛。
刘年渐渐适应了光明,他睁开眼睛,发现这里的灯光明晃晃如匕首一般。这里除了光几乎什么都没有了,看不到一丝阴影。光流充塞一切,沐浴一切。在这样的光明中,刘年并不能看到什么。刘年轻声问,有人吗。没有人回答。金黄的光亮时浓时淡,刘年感到自己像是身处琥珀之中。而温度也是和暖的。但这样的温暖也让人昏昏欲睡,刘年打了两个哈欠。他想要寻找出口,但总是找不到。这样的光明中,哪里有黑暗的容身之地呢。
但一个黑影划过,像指甲划过纸张一样,让刘年精神一振。大概他也进来了吧。刘年问,是你吗。回答刘年的是回声与随之而来的一片如雪的寂静。刘年知道影子掠过时是没有声音的,但他依然执着地想要得到答案。但他后来知道,许多事并没有答案,不仅如此,有些事主动拒绝了答案,它们就像自燃的炸弹,与所有的因果关系一同自爆。
他没想到自己能够进入黑洞里面,他本来想自己是永远不会进入这里的,但现在他竟然就在其中,并扮演了一个求知者的角色,这让他感到诧异与惊喜。他以为这里是浓密的黑暗,但与他所想的正相反,这里竟然是光的海洋。光是如此纯粹,纯粹到了容有瑕疵的境地。在纯粹的光中,一切都被事先许可了,一切都披上了光的外衣,光既是荣耀,又是讽刺。在一种未定义的矛盾领域里,光与暗发生了极为晦暗难名的置换,但最终指向的都是无名。无名的暗潜行在夜中,引发飞鸟的枭叫、亡者的喜悦与鹿王的低回。大质量的光与暗同等重要而不可或缺。而黑影,固然不可明晰,但也是光的一部分。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有光之处就有黑影了。刘年如此这般考虑过后,就像是禅宗一般直指了答案,而将借助思考的支架与桥梁都舍弃了。在平静的心念下,刘年终于找到了一条道。他领悟到也许他们追寻的阴影也许就在内心之中。内心是光明的栖迟之所,但同时也包藏着如毒素的黑暗。在光明来临的时候,黑暗会产生与之相抗衡的抗体,直到二者达到内部的微妙均衡,就像落在虿盆的人肉与蛇的消化系统之间的平衡。黑暗的花苞中孕育并开放出灿烂的歌唱。世纪是一次咏叹调。他已经记不起一面哭泣的鼓。在光明堆积的高山中,青春与衰老的旗帜来回招展。飞鱼胀破天空的肚皮,黎明成为久远的象征。
清醒的光束冲破了黑暗的混沌,又为黑暗重新洗礼,在反复跌宕中,终于交杂了黑白而幻化出五彩的斑斓。这时刘年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那人。那正是他和康乐所窥察的暗影。那人的周身被光明所裹挟,身体中央如蝴蝶躯干一般黑暗。他知道他们将永远不能接近。这既是预感,又是真相。人注定在某些局面中成为失败者,并以失败为荣光。当他前进一步的时候,所有事物都会以梦为轴发生位移与变幻。而前进的努力,终于被一些后退所抵消。
喂。刘年转过头,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他。这时他看到了康乐的笑脸,仿佛柴郡猫的康乐的脸仿佛从天上降落下来一般。他的身体很滑稽地环列在头部周围。他以有些愠怒但又有些快活的语气对刘年说,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不答应。没等刘年回答,他又说,我的病全好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病。你看,我现在多么胆大和健康啊,健康得像是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