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诗集丨我承认夜里的星星,是我一生的污点。
两年前的今天,登顶四姑娘山二峰
两年前的今天,2016年11月3日,写下这篇文的此时此刻,我正坐在四姑娘山的二峰尖削的峰顶。尽管崖边风声不断,但依然能享受片刻的阒寂。5276米的上空大雾弥漫,仅仅能看清楚脚底的远古巨石,玛尼堆和经幡,也因此未能近距离一睹幺妹的面容与壮阔云海。事实上,整座山峰都可以算作一块石头,只是被时间剥离成许多块。
同理世上的许多事物都是如此,整体与局部并不相违,只是常有破碎罢了。
人生之旅中,谁不是破碎之身呢?
《银河诗集·地球琐事》
第二十二辑
「我承认夜里的星星,是我一生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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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夜里的星星
是我一生的污点
承认我曾偷渡银河,醉倒异乡
我承认我身为人类
却向太空告密
我承认我的眼睛黑暗多于光明
承认心事多于澄清
我承认我将流放,至死方休
我承认宇宙将永不宽宥
如果说因为对宇宙心存幻想,而罔顾眼下的生活;如果人类最终不得不为此锒铛入狱,深陷光阴牢笼,那么不如索性承认,那些夜晚的星星,就是我们一生的污点。星星是什么呢?不光是天上那些发光的东西,更多的是那些我们看不见的遥远的事物。
比如理想。我们会害怕那些遥远的理想,成为污点吗?倘若终其一生不得相见,它会成为笑柄吗?人们的问题总是很多,我想我们不必一一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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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我,垂垂老矣的爱人
怜悯地抚摸着我
如今已不算好看的轮廓
车厢里回荡着一首曲子
我有否说过,我不会为你写下
任何一首民谣,一部悲剧
任何五绝七律、乐府,或坦白的书
生活总是故作郑重,不是吗
面对离开我们总是故作轻松
很久以前写过一句话,「小心团聚,大方别离」。拥有的时候未能尽兴,等到失去的时候,反倒大大方方的,仿似全然不在意。这样的际遇还有很多,无论人事或生活本身。我们总是想着,让生活变得更庄重、更有仪式感,但生活它并不受控。离开成都以后,我开始怀念成都。我常想,那么多在成都生活又离开的人之中,我一定是最轻松的那个。原因也很简单,我总是故作轻松。
面对离开,面对一整座城市的风情,面对刚结识便离散的天涯故人,面对近在咫尺的地球上最美的山脉,面对四年来的回忆,我总是故作轻松。没人能毫无眷恋地离开一个地方,当他决定离开的时候,就是眷恋到了一种深处的表现,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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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什么是被忽略了
宇宙不可能全无破绽
一定你我之间存在某种证明
犹如定理,存在真伪
一定是沉默略重于呼吸
野草略高于回忆
翻涌的云,一直翻涌
孤独的鸟浮沉其中,越来越远
宇宙不可能全无目的
在刘慈欣的短篇小说《朝闻道》中,他借霍金之口提出了一个人类久已有之的问题。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椅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但这个“道”,即使是宇宙中最全知全能的神也无法了解。所以,不能朝闻夕死,那就一直以追寻的姿态,存在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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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了,墙已高筑
先哲们已离席
抱歉,人类
一个声音成为最后的暗示
彻夜银河回响
早在二十世纪已现端倪
文明迟缓,城市坍圮
一切人类的幸福都在劫难逃
一切人类的未知都了如指掌
毫无疑问,这个时代,是一个告别的时代。更有可能,如今和我们同处一个时代的,是人类最后一批先哲。回想近半个世纪以来,再也没有人类能踏上月球,伟大的作家再也没有诞生,再也没有能让我们感到无限美感与哀愁的诗人,艺术正在走向末端,我们从量子力学,转到超弦理论,最终可能又将悲哀地发现,一切都是谬论。有可能,我们迎来的不是技术爆炸,而是一堵高墙;有可能,自文明出现以来,人类的进程即将于此终结。
人类并不能知晓自己的未来,但也许有什么,对于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谁说这些不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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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想一个怀念日落的人
想一个呼哨驯服马匹的人
越过生锈铁网,踏水而来
不过是想一个搓手取暖的人
而后温柔地为我,双掌覆面
不过是想一个藏在深冬里
和我偷偷等春天的人
想一个在光阴里买椟还珠的人啊
我不过是想一个似有还无的人
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骑马远游,一起等春天复苏,我始终还在期望着这样一个人。但期望得久了,也就渐渐觉得,这是个似有还无的人了。自觉世上有千千万万个能彼此交会,与之契合的人,但最终阻止我们的,往往只有一种原因。混合了世间所有的不堪,而形成的一种原因。
爱是一种形容,爱情则是一种名词,心怀比喻永远比成为名词容易得多。要经过无数的经验与磨难,那些未知的事物才能成为名词,那些未知的人才能获得名字。爱情总是很难,但要相信,它并非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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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银河不够
你还要隐居地球
隐居地球不够
你还要隐居山谷某小镇
隐居于你向阳的房间
费心布置的床榻
想说你多虑,除我谁还找你呢
微风窗帘下,一颗心小如尘粒
你甚至曾隐居于我
隐居是对尘世的暗恋。
把整个宇宙比作尘世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隐居。其他星星的人,必然不能轻易地发觉我们的所在。即便发现银河,认出地球,着陆大地,即便来到我们居住的小镇,找到我们所在的房间,也不一定能认出那个隐居的人。有心隐居的人,没人能真正找到他。
遂想起心底也曾有过一二人类,隐居于此多年。有心隐居的人呐,我们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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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你幽微的爱人吗
你忘了我们在被里拥抱
人世随着地球转动
而变得昏黄的午后
你忘了那些能望见草地的白窗户吗
你忘了我们曾蛰居于此
但约定过会离开,你忘了
忘了白天的蓝和薄暮时有所不同
而我们像傍晚六点潜入树林的风
我知道,人世中最美好的经验,莫过于与所爱之人一起生活。这里的爱,是指两个人身心相爱的爱。但我悲哀地发现,大部分可能不会有这样的经验了。至少在我三十岁的人生中并未出现。如何获得更多的感受,不光是美好与幸福,也有残酷和痛苦,这是身为人类的本能。
愿你我不会与本能相违。
197
千年前落日,葬过
千年前故人
千年前的眼泪湿襟
长笛如今依旧可闻
江湖烟波多
倏忽千年过
犹豫千年,惆怅千年,又将如何
驱车登古原,城池已远
世间已无一事令我生倦
当千年成了一种人类固有的描述,一切都变得浩荡而短暂,伤感却也豁朗。我如此喜爱“千年”一词,正是因为一直以来对于过去记忆的追溯。
在《银河诗集》中,每一辑我都会写一首关于遥远古代的诗。实际上,我痴迷古典胜于科幻,痴迷江湖朝野胜于现代城市。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精神上的古人,因此切实生活才如此贫瘠——但其实这些并不冲突。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放到任何情境中都是如此。人之一生,文明和历史,抑或整个人类的进程。
消逝是任何事物的必经之路,而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感受其美意。
197
如你所见,地球表面
万物有序却芜杂
山与海高低起伏
无数东奔西走的兽
众多变化纷呈的云
一座尘世,被风吹着
人啊,究竟什么是人呢
谨慎微小,柔软易折
人啊,人是美丽与遗憾之和
我总觉得「生命」是很深很沉的事物,就像地球。陆地和海洋何其美丽繁杂,任由野兽与人类采撷、攀登与建筑,但地核的深邃与炙火,是生活在地表的万物所不能理解的。如果一定要有个比喻关于此生,我愿意自己像岩浆倒流,能裹挟着这一路以来的泥灰与石头,回到地心,一探究竟。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想人类到底是什么,然后就打了个电话给了一个朋友。事实上我并没有什么要和她说的,只是想做「说两句话」这件事情,也因此产生了要成立一个「人类即兴沟通联盟」的想法。当有任何事、任何念头,都可以即时联系,彼此说上一两句话的那种群体,并不需要有讨论,有结果,有意义。
人类到底是什么呢?人类是你,人类是我。
本期摄影
CANELOY、钟阿悦、Limmiii
百利甜牛奶_ 、HotTeaWithHoney
飞不起来就睁眼、淇淇往是你能叫的吗
蕤-轸念、Sevenineleven
音乐:the tumbled sea,诗文:李倦容
2018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