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就这么一个白净的女生,说话很小声,额头很饱满。夏天穿了袜子的脚,很好看。我坐在教室最后面,她在最前面,马尾辫把我的心晃得突突乱跳。冬天套袄的小碎花褂子,也齐整妥帖。有一天,她爬黑板,数学题得数算错了。老师拿竹竿子敲她的脑袋,她一偏脑袋,抽肩膀上。我噔站起来,从后门冲出去,数学老师跟出来。数学老师抽我。我在教室外站定,斜眼看钻天杨,哗啦啦的,好听。放学都去割草。我在这个山坡上割,割马齿苋。她在对面山坡上割,割车前草。割累了,直起腰看看对面山,就不累了。她在那里。她在的那里,草更绿,山都明亮起来。我都看得见。
每天放学回家,我大敞其门,家长目睹我埋头写完作业,啧啧称赞去做饭以后,我就关了房门。我的挂历在床下卷放着,外面用塑料袋裹着,防潮。展开以后,我还是从1月翻起。一年12个月过去了,我擦擦嘴,打开房门去吃饭,刚刚好。我有三个要好的同学,他们帮我写过作业、骂过老师,给我烟盒和烟。我决定请他们——看挂历。我特地花一块钱买了五香花生米。我们四个一起写作业,谁也不说话。我爸在屋外头用带哭腔的赞美和我妈小声嘀咕。他觉得我们四个将来应该是亚洲四小龙。我抽出挂历,翻到3月,他们的眼已经直了。一个同学说看不清,俯下身去——亲了一口!亲了一口我3月的耿晓璐!我很生气,但转念一想,我们是铁哥们啊,再说我还有其它11个月呢便也不再计较。其他两个,也说看不清……这次挂历示人,使我失去了10个女人。宋佳、白灵、朱琳、李小燕、李芸……我说得有点悲观,其实她们还都在我床底下。只是,每个人腮帮子嘴上印满了哥们的唇印和口水。但我没有为了10个女人和我的小伙伴儿决裂。第二天拿出来再看,铜版纸的颜料都啃得发白。
我俩一前一后,出校门向北走,右拐就到了学校家属院后面的一个胡同里。胡同很长,两边的墙,上半截是土,下半截是石头。胡峰从泥巴洞里钻出来,嗡嗡响。七月的阳光,烤得人发慌。我俩一径挨着墙根走,凉气一阵阵的,鼻子里老痒痒。学校东北方向是个小村庄,人家的院墙都用石头垒,没有灰泥,透风撒气的。一棵很大的核桃树,荫蔽着半个院落。这家没人,石墙坍圮,扫帚散落。我俩就在核桃树下坐定,一人一块石头坐着。我把自己那块石头使劲挪近她,同时建议,“你的石头不平整,坐我这块。”她很安静,也很善良。她让我坐了那块好石头。而她,坐我腿上。核桃树的叶子闪着光,影子摇曳生姿,青涩的核桃隐隐现现。风来的时候,我顺便闻到她头发的清香,懂了“耳鬓厮磨”这个腻味的词。她用“飘柔”洗的头发。我在她的头发下面沉醉了好多分钟,醒来,日影已经偏西。如果此时翻开我落桌洞里那本《天龙八部》,就会看到下面这句话: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我一般不回头,回头就看见他虎牙和硕大的额头。9岁年纪,他就拥有了高超的发际线。每当和他四目相对,他虎牙上的光泽和眼里的,一样洁白暧昧。
他挑衅的目光让我不喜欢。他非说咸鱼是棉花做的,我说咸鱼就是咸鱼,争论很久,他把我一块特别喜欢的小熊橡皮扔厕所里去了。
我学习好,帮老师改试卷。卷子发下来,他非说我给他改错了。我说没错。他叫我找老师改,我还说没错。他端起袖口,狠劲抹了鼻涕,瞪着我不说话。他袖口锃亮,有斧头的锋芒。
我把他书扔了,他跳到我桌子上,一阵踢踏——我桌子烂了。我桌子烂了!还有我心爱的带吸铁石的铅笔盒,瘪了。
我姥姥来学校揍了他一顿。并吓唬他,再欺负我就往死里揍。
他再没找我茬。那些作对,现在想来,该是一种表达。我觉得那种表达就是爱情。
我家即墨,她家济南。毕业在即意味着各奔东西。20世纪末,一般大学的师范生,都回老家教书。我们宿舍八个人。排行五六七的我们三个,体型差不多。去铁塔商场买衣服,我们仨买一样的,化纤黑衣服,夹克的样子。斜斜两个口袋,胸前还有俩口袋。领子立起来,很飒。铁塔商场,因铁塔而名。铁塔位于聊城东关运河西岸,本身没有铭记,当地人说是北宋早期的。商场在塔的西边,蓝色的铁皮棚子高高搭起。摊位很多,货品很多,大多是从河南台前运来的假冒伪劣。穷学生学生穷,女生也来这里买东西。从学校出门,一个班同学走着走着就分了很多队。后来又分了很多对。现在我走在徒骇河边,老七陪着我。老七还穿着那件黑衣服,我没穿,我拎着。徒骇河的水,滚滚南去,流向黄河。河滩上脚印不少,细草微风,杨柳依依,若有条船,便更添离情了。火烧起来了。化纤的衣服,一旦着了火,很难扑灭。四年前,我穿着这件衣服拥抱了她,今天我让火将一切都带走。我不能扔河里,死亡的迹象无法证明爱情的存在和永恒。我烧了它。老七默然不语。我用柳枝挑了挑蹙缩的灰烬,轻得像一阵风,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那么沉重的拥抱,也他妈轻如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