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唱了,那时候一直以为这是一首古诗。
直到后来长大,才知道是李叔同先生写的。
他是民国时代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从红尘里走过,越走越远,直到时代都快要追不上他蹒跚的步子。
李叔同的一生都在告别。
告别天地,告别众生,也告别自己。
林语堂曾评价他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
但,在我看来,他也是最孤独的那一颗。
01
1880年,李叔同出生在天津。
家里世代经营盐业和银钱业,他父亲李世珍是同治年间的正统进士。
混的一般,就只能辞职回家继承家业,成为了天津巨富。
李叔同从小就受到父亲的钟爱。
然而,命运往往难以捉摸,五岁的时候,李叔同的父亲去世了。
他不得不送别父亲。
李叔同六岁接受启蒙,天资聪颖的他学什么像什么,诗书礼乐也学了个通透。
身在大富大贵之家,却诵出了“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的绝句。
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敏感而细腻的生命。
李叔同的母亲只是一个三房姨太,一直都谨小慎微。而备受期许的李叔同,也接受了严苛而无趣的家学教诲。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经世济国的正经学问丧失了兴趣。这也有她母亲的影响。李叔同的母亲24岁守寡之后,就经常去戏院看戏,每次都会带上李叔同。从小养成的习惯,让长大后的李叔同,没事就一个人去梨园。也就是这个时候李叔同尝到了爱情。他暗恋了一个叫杨翠喜的坤伶。他是富家公子,她是知己美人,他为她一掷千金,她对他目盼流连。名气越来越大的杨翠喜,被京城的庆亲王看上了。天津地方的官员,马上花重金赎出了杨翠喜,亲自护送到了庆亲王的府上。李叔同的母亲和二哥看到李叔同因为失恋,受挫,郁郁寡欢。为了让李叔同别做傻事,两人赶紧帮李叔同物色了一个结婚对象。俞氏知书达理,两家又门当户对,唯一的矛盾点,在于李叔同不喜欢。因为他的二哥答应他,只要娶俞氏为妻,他就可以拿出30万家产给李叔同出去自立门户。为了不让母亲不在李家窝心,也为了让自己逃离李家的束缚,他答应了这个交易。通过一场婚礼交易,他终于告别了那个让他不那么舒心的封建大家族。他参加了科举考试,在科场上针砭时弊,直击政府腐败的关键,这样的张扬,自然最后名落孙山。戊戌变法后,李叔同深受维新思想影响。他刻下了一枚“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公开表示对康有为,梁启超的支持。他接受了非常多的现代思想,他热衷于民主、自由、民族主义。作为一个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者,他居然高高地举起了反组织的大旗,写的都是“自由花开八千春,是真自由能不死”的句子。一直支持康梁的李叔同也遭到了调查,为了避祸,李叔同以照料家族生意为借口,带着家人逃到了上海。他告别了从小长大的天津,去向了开放包容的东方小巴黎。他告别了自己儒家温柔敦厚的血统,开始为变法强国发声。1898年的上海,是风流圣地,聚集了第一流的才子佳人。他精通书画篆刻,和上海书画名家一起办《书画报》,成立书画公会;他在音乐上很有造诣,主张求新求变,将《诗经》等古文填词在西洋音乐里,成为流传广泛的歌曲;怀才不遇的李叔同,留连欢场,和很多交际花都交熟,却唯独没有给发妻以应有的位置。他可以给俞氏尊重和善意,但是不能理解李叔同作派的她终究无法成为他的灵魂伴侣。他给母亲举行了一个既中又洋的盛大丧仪,举哀之时,还在众人面前弹钢琴、唱哀歌。他母亲是中国旧社会最传统的妇女,从不识西洋礼仪为何物,却在死后办了这样一场丧事。他送别了母亲,也送别了自己不喜欢的家庭。终于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过客。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李叔同将俞氏和两个儿子托付给了天津的二哥,然后远走日本留学。在日本,他先考取了东京美术学校,又兼在音乐学校学习乐器和编曲。这些都在救国救民上没有多大意义,但却是李叔同人生最感兴趣的地方。1907年春节,中国淮北发生百年不遇的水灾,春柳社决定举办一次义演,定的曲目是名剧《茶花女》。春柳社的成员很少,而且都是男性,找不到可以扮演玛格丽特的演员。但是李叔同却一点不担忧,他觉得京剧的花旦就是由男性扮演的,西洋戏当然也可以。也因为李叔同的原因,话剧开始传入中国,成为了中国话剧史的开端,至今还记载在中国文学史的教科书上。他想尽办法也没找到适合的,于是他便厚颜地去问房东女儿愿不愿意当他的模特。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而这位房东女儿后来也成为了李叔同的妻子。李叔同没有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但是房东女儿丝毫不在意,反而更死心塌地。但是新婚燕尔没有长久,李叔同忽然得了肺病,不得不回天津养病。发妻俞氏见到都快认不出来的丈夫,悲欣交集。竭尽全力照顾丈夫,李叔同在海外漂泊日久,也很久没感受到老宅的热闹和家庭的温暖了。李叔同二哥和俞氏见到李叔同软化了下来,以为他终于浪子回头。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叔同,从来不会眷恋过去,他只会新生。病好之后,李叔同毅然决然地再次作别自己割舍掉的家庭温暖。虽然久别重逢感慨万分,但是早已是认知情怀不同的路人。再回国已经是1910年,这一次他还带回了日本夫人福基。俞氏以中国封建的意识考虑,以为丈夫年轻,风流,贪玩只是常事。而且,福基对李叔同爱得深沉,愿意为他离开祖国,千里迢迢跑到异国他乡。所以俞氏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天津老宅里等待丈夫,可是李叔同一次都未再来。回国的李叔同告别了风流的青年时代,才子名士的气息褪去。他先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便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但是他从来一丝不苟,每天在上课之前,都提前在黑板上写满了板书。李叔同是教美术的,但是待遇可跟现在总是被数学老师抢课的美术老师不一样,在整个杭州师范学校,最权威,最受人爱戴的就是李叔同。因为在李叔同的课上,不仅仅是学一门绘画的手艺,更多的是思想,和人生领悟。他的学生丰子恺说:“凡做人,当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个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后来,为环境、习惯、物欲、妄念等所阻碍,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这世间已很伟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赞誉;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会里也已经是难得的'上流人’了。像老师那样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来,十分少有。”这个评价非常漂亮,偏偏是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没有被教条束缚住。是个活生生,自我做主的人。有一次,学校里失窃了,身为舍监的夏丏尊多方侦查无果,来求助李叔同。李叔同认真地说:你出一个告示。让小偷来自首,如果三日内没有人自首。就说明你自己信用不足,就以命殉教育。如果这样,一定能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夏丏尊吓了一跳。这样出格的做法他做不来,或许只有李叔同这样认真的傻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生死告别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但是李叔同却和那个时代很多的傻子一样,愿意用生命去换取民智的开化。也正是因为他们,中国的五四运动才轰轰烈烈,让整个中国改头换面。后来一天,夏丏尊提起日本杂志上有篇“断食”修养的文章。他和李叔同一起找来资料研究,夏丏尊只是拿来做学术的研究。李叔同却认真地在新年假期的十几天里,到虎跑寺里践行了起来。民国时候出家的文艺人士不少,但往往是图一时热闹,不久也就想起红尘的好,还俗回家去了。像是有名的苏曼殊,三次出家,三次还俗,简直把寺院当成了度假胜地。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素朴僧衣,一人穿异域和服。两艘船缓缓靠近,女子盯着那僧人凝视许久,开口道: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女子低头,沉默良久,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不,不是的,在李叔同写给福基的信里,并没有那么绝情。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福基和李叔同无疑是相爱的,但是福基始终不懂,既然相爱,为何又要放下。1918年春天,福基寻遍苏杭两地,终于在虎跑寺找到出家的丈夫,这是两人相识的第11年,在这以前,两人恩爱有加,相濡以沫。她为他放弃家乡,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为她冷落发妻,千里迢迢定居江南。可是在古旧寺院门前,这位曾经的丈夫却连门都没有让妻子进。福基无奈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福基不懂,而受了李叔同多年冷落的俞氏却比较明白。李叔同二哥拜托她去寺院里寻他,俞氏却说:我们不去寻他,因为他是不回来的。在这样一个江南烟雨的日子,他告别了相依多年的爱情,也告别了自己。李叔同前半生很多的选择在别人看来都是任性妄为,所以这一次求佛,很多人都说,不久后,弘一又会再变回李叔同。弘一慢慢断绝了世俗的来往,每天只食一餐,除了留下少量衣被和雨伞,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弃了。一件僧衣缝缝补补穿了十数年,布丁还都是从垃圾堆里捡回去的破布条。弘一修的是最为严谨刻板的律宗,而此时律宗已经断绝了700年。为了弘扬律宗,他四处奔波,编修佛典,一边讲学,一边云游,他在佛法上的造诣越来越深,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世祖,声名甚至超越当年文人李叔同。1942年秋,弘一法师或许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他提前写好了遗嘱,进而断食,并谢绝医疗探视,口诵佛号,写下“悲欣交集”四字。而弘一法师的一生,却是在不断地和过去挥手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他是一个脱离了世俗规矩的的大师,自己的一生远比其他人数辈子来的丰厚。就像他写的《送别》一样,他的一生都在送别天地,送别众生,送别自己。只是普普通通地离开了,不需要牵恋,也不需要因为离别哭到不行。再见了,我爱的人,再见了,爱我的人,再见了,俗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