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本草:五味子
如果您稍微留意一下,便会发现汉医本草的发展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以五味子为例,五味子首载于《神农本草经》(汉,约公元前32—公元5年之间),大概500年后,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南朝,约492-500年)中出现了南五味子的记载,“今第一出高丽,多肉而酸、甜,次出青州、冀州,味过酸,其核并似猪肾。又有建平者,少肉,核形不相似,味苦,亦良”。陶氏之后再500年,《本草图经》(宋,1057-1061年)中也将南北五味子混用,“生齐山山谷及代郡,今河东、陕西州郡尤多,而杭越间亦有”。但是,又一个500年之后的明代,人们对南北五味子开始给予甄别开来,《本草蒙筌》(明,1565年)中明确提出“风寒咳嗽南五味为奇,虚损劳伤北五味最妙”,之后明清时期的本草多持此论,认为南北五味子并不相同。由此可见,以500年为期,古人对五味子的认识逐步清晰,从混用到辨别开来,古人是经过不断的实践才得以升华的。当然,在当今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社会,对于物种的鉴别完全无需500年之久,专门研究植物学的专家们借助高科技手段也许数天就可以完成这一过程,这就令人不得不赞叹高科技方法带来的便利了。
或曰,秦汉时期的古人早已辨识五味子,《神农本草经》用的就是北五味子。莫急,我们且看《神农本草经》中关于五味子的记载,经曰“味酸,温。主益气,咳逆上气,劳伤羸瘦。补不足,强阴,益男子精。”首先神农单言五味子味酸,不提甘苦之别。北五味子味甘,南五味子味苦,这也是后世甄别南北五味子的一个重要项目,陶弘景已经说过北五味子“酸、甜”,南五味子“味苦”,在古代植物学概念缺乏的时代,口感尽管受主观影响较大,但不妨是甄别植物的一种比较方便的办法。苏颂在《本草图经》中也提到过“今有数种,大抵相近,而以味甘者为佳”的判定基准。这也说明后来的医药学工作者是以北五味子为主流药用产品的,南五味子次之。早期《神农本草经》并没有将南北五味子给予甄别的迹象除了口感的表述之外还有功用表述。明代时期开始发现北五味子长于滋补,南五味子擅长止咳,但在《神农本草经》的表述中二者显然是混为一体的,“咳逆上气”、“益男子精”。所以这就说明早期的南北五味子是混用的,到后来逐渐对南北五味子进行了甄别,使南北五味子得以分开,这是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
《伤寒杂病论》的五味子更倾向于为南五味子。在道学喧嚣至上、方士成群结队的年代,张仲景这位务实派高手,显然与众不同,张氏抛开五行撇了经络,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逆不道的行为。以今天的视野观之,张氏的这一思想精髓与16世纪反教会、反经院哲学的布鲁诺颇有几分相似了,不同的是也许张氏更善于明哲保身吧。张仲景在小青龙汤、苓甘五味姜辛汤、射干麻黄汤、厚朴麻黄汤止咳类配方中无不用五味子,此外又有小柴胡汤、真武汤、四逆散方剂见咳者也都用之。尽管后世人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对于仲景方药有百般解读,但是谁能保证各种自己的理解不是“我认为”呢,而各种“我认为”能代表仲景他自己的本意么?想来未必。各种无穷尽的发挥似乎都想洞晓分解仲景的用药奥秘,这其中必然也是清浊混杂,正邪兼有了。尽管无法知晓仲景究竟读过哪些本草著作,但仲景的这一用药思想完全可以体现《神农本草经》所述五味子主“咳逆上气”的记载,各方的主治病机不同另当别论。所以说,尽管没有确切的史料得以说明仲景的使用五味子是哪一类五味子,但是就其药用的取效来讲,则更倾向于为南五味子了。
陶弘景对药用五味子的解读在《神农本草经》的基础之上又有所发展,《名医别录》说五味子“主养五脏,除热,生阴中肌”,后来陶氏在《本草经集注》中又将《名医别录》与《神农本草经》所记载的功效连贯了起来,“主益气,咳逆上气,劳伤羸瘦,补不足,强阴,益男子精。养五脏,除热,生阴中肌”,这一记录奠定了后世药用五味子的传统认知基础,而且至今两千年以来始终也并未逃出这一认识。在对中医理论批判不足为奇的当今年代,反观古人对植物药用的这种朴素的认识,则更能体现出古人的大智慧。这种早期对本草药效的认识是古人经过漫长历史的经验积累所认识的,而理论则是后来的桥接在经验之上的产物。理论无时无刻不想解释古人的经验,却常常沦为尴尬境地,为了更好的自圆其说,理论不得不在自己的范围内加以改头换面衍生出所谓的新理论,却又因为无法实现自身的突破再次陷入尴尬境地。即便是陈修园这样的大家也在《神农本草经读》中对某些五味子的解读嗤之以鼻,他说:“唐、宋以也下,诸家有谓其具五味而兼治五脏者;有谓其酸以敛肺,色黑入肾,核似肾而补肾者。想当然之说,究非定论也。”是言恰如一股清澈溪流而与众不同了。
不过,神农、陶氏的经验记述也不得不说是一件颇值得把玩的趣事。张山雷讲“《本经》以益气为主治之纲领者”,五味子以“主益气”为作用基础,在这个基础之上因“养五脏”的作用靶点不同而衍生出对应“咳逆上气”、“劳伤羸瘦,补不足”、“强阴,益男子精”、“除热”等各种适用范围,这种经验的认识是五味子药用价值所在。当然,因历史的久远,错讹也难免,其中“生阴中肌”艰涩难懂,可以搁置不论。遑论古人象思维模式的各种缺陷与不足,参见而今对五味子的药理研究,也足以佐证神农、陶氏的先见之明。现代研究证实五味子中主要含有木脂类素、挥发油类、黄酮类、萜类、有机酸等活性成分,具有镇静催眠、化痰止咳、降糖、促进精子生成、保护肾脏、保护心功能、降酶保肝、提高免疫力、抗癌、抗HIV等等多种药效作用,五味子对呼吸系统、心血管系统、生殖系统、中枢系统等具有正向向上的影响,这就足以证实古人对五味子的“主益气”“养五脏”的经验认知是完全正确的,而且其适应症也是毫无问题的。因此,抛开对汉医理论的成见不谈,以理性的眼光审视这遥远时代的古人经验所得,这又怎么能让人不称奇道赞呢?
修行就是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