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3 / “老虎的黄金”之五


《老虎的黄金》(1972) 


致忧愁的人

彼处是过往之物:撒克森人

坚忍的剑和他黑铁的格律。

放逐拉厄耳忒斯[1]之子的

海域和岛屿,波斯天空中

镀金的月亮和那无穷无尽的

两座花园,哲学和历史,

记忆的墓葬里埋没的黄金

和阴影中茉莉花的香气。

那一切都无关紧要。写诗

这甘心承受的操练救不了你

梦的水域和那颗星星也不行

它在荒废之夜将黎明遗忘。

唯有一个女人是你的牵挂。

和旁人无异,但恰恰就是她。


[1] Laertes,希腊神话中的伊撒加国王,俄底修斯的父亲。


海洋

海。年轻的海。尤利西斯的海

也属于那另一个尤利西斯,

众所周知他被伊斯兰人称为

海上的辛巴达。灰色浪涛的海

属于屹立船头的红色埃里克,

也属于那个骑士,他曾经

写下了他的祖国的史诗

与挽歌,在果阿[1]的沼泽地里。

特拉法尔加的海。英格兰

沿着它漫长的历史颂唱的海,

浸透了血之荣光的艰苦卓绝的海

在战争日日如常的操练之中。

永不休止的海,在宁静的

早晨将无限的沙子耕耘的海洋。


[1] Goa,印度面积最小的邦,位于印度西部。


致匈牙利第一位诗人

在对于你是将来的这一日

在从炽热的天体或公牛的脏腑里

看见不容窥探的未来之形的

占卜师也捕捉不到的日子,

我不妨,兄弟和阴魂啊,

在百科全书里找寻你的名字

并查索是哪些河流映照过

你的脸相,如今已是崩散与尘土,

是哪些君王,哪些偶像,哪些刀剑,

你无限的匈牙利的哪道光辉,

选中了你的嗓音来歌唱第一曲。

黑夜与海洋将我们分离,

更有世事的变化万千,

气候,帝国与血的流转,

但不可破解地维系着我们的

是对词语的神秘之爱,

这声音与符号构成的习惯。

仿佛是那个爱利亚人[1]的弓箭手,

独有一人在一个空虚的黄昏里

无尽地放飞这不可能的

乡愁,它的标靶是一个影子。

我们永远不会面对面看见彼此,

我的嗓音无可企及的先辈啊。

对你来说我甚至不是一个回声;

对我来说我是一团焦虑和一个谜,

一座魔法和恐惧的岛屿,

所有人或许都是如此,

你也曾是如此,在另一片星空之下。


[1] 指古希腊哲学家爱利亚人芝诺(Zenón el eleata,约公元前490-公元前430)。


到来

我就是黎明时分部落里的那个人。

躺在洞穴里属于我的一角,

辗转反侧想要沉入那晦暗的

梦之水域。野兽的幽灵

被箭的锐锋刺伤的影子

把恐怖带给黑暗。某样东西,

或许是一个誓约的施行,

一个敌手在山岭中的死亡,

或许是爱,或许是一块魔法的石头,

曾被奖赏给我。我已将它遗失。

历经无数个世纪的磨蚀,唯有记忆

守卫着那个夜晚和翌日的早晨。

我心怀渴望与恐惧。突然间

我听见不间断的浑浊蹄音

那是一大群牲畜正在穿越黎明。

橡木的弓,锋锐透骨的箭,

我弃之不顾而向奔向那道窄缝

它就开在洞穴的尽头。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它们。烧红的炭渣,

犄角凶暴,背脊山一般耸起

鬃毛黝黑得如同眼眸

隐隐藏着邪恶。它们数以千计。

这是野牛,我说。这个词

从来不曾在我的口中出现过,

但我感觉到这就是它们的名字。

就仿佛我从来都目无所见,

就仿佛我从来就是瞎子或是死人

在出自曙光的野牛面前。

它们自曙光中呈现。它们就是曙光。

我但愿没有别人来阻挠

那条雷霆万钧的洪流,它由神圣的

暴戾,由无知,由自负汇成,

如群星一般漠然无觉。

它们踩过了路上的一条狗;

同样的事尽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随后我或许会在洞穴里将它们描画出来

用赭石与朱砂。它们成了

牺牲与祈祷的神祇。我的嘴里

从未说过阿尔塔米拉[1]的名字。

我化身的形体和我的死亡多不胜数。


[1] Altamira,西班牙一自然溶洞,以其新石器时代的岩画著名。


诱惑

基罗加将军走向他的坟墓;

雇佣军桑托斯·佩雷兹向他发出邀请

而在桑托斯·佩雷兹之上是罗萨斯,

巴勒莫深藏不露的蜘蛛[1]。

罗萨斯,身为真正的懦夫,知道

在男人里面没有一个

比勇敢者更易受伤与脆弱。

胡安·法昆多·基罗加的豪勇无畏

几近于疯狂。这一点就足以

度量他憎恨的程度。

他决意将他杀死。他苦思而不定。

最后他才选定他寻找的武器。

那必定是对危险的企望与饥渴。

基罗加要动身北上。正是这个罗萨斯

向他示警,也许就在马车边上,

说流言四起,风传洛佩兹

策划将他置于死地。他奉劝

切勿轻率启程,此行不可

无人护送。他愿亲派卫兵随行。

法昆多微微一笑。他无需

随从保驾。自己足可应付。吱嘎作响的

马车把市镇抛到身后。

无数里格连绵的降雨将它羁绊,

还有浓雾和泥泞和愈来愈深的积水。

终于望见了科尔多瓦。在众人眼中

他们仿佛是自己的幽灵。所有人

都视他们为已经死去。前天夜里

整个科尔多瓦都看见了桑托斯·洛佩兹

在分发刀剑。伏击队

是三十名来自山脉的骑兵。

从未有过一桩罪行的布局比这

更肆无忌惮,萨米恩托事后写道。

胡安·法昆多·基罗加面不改色。

他仍一路向北。在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2]

他沉迷于纸牌和他阔绰的赌局。

在黄昏与黎明之间输掉

或赢得几百个金元。

杀气愈来愈近。突然之间

他作出折返的决定并下达命令。

穿越那一片片荒原和那一座座野山

他们重拾冒险的路径。

在一个名叫水眼[3]的地点

驿站长向他透露

那支队伍刚从那里经过

那支以刺杀他为使命的队伍

就在一个指定的地方等待着他。

一个也别放走。这就是命令。

领头的桑托斯·洛佩兹

如此扬言。法昆多毫无惧意。

敢于杀死基罗加的人

还没生下来呢,他回答。

其他人面如土色,不发一言。

夜色降临,这时候入眠的唯有

那要命的,强大的人,把一切托付给了

他冥冥的众神。曙光初现。

他们将再也看不见另一个明天。

结局又是什么,这个早已

被讲述了无数遍的故事?那架马车

取道巴兰卡雅科[4]。


[1] 罗萨斯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巴勒莫区建有一住宅,1852年后被收归国有。

[2] Santiago del Estero,阿根廷中北部省份。

[3] Ojo de Agua,阿根廷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省一地区。

[4] Barranca Yaco,位于阿根廷科尔多瓦省,基罗加被截杀的地点,见《面前的月亮》,“基罗加将军乘马车赴死”脚注。


1891年

我隐约瞧见他,随即无影无踪。

黑色的体面外套裁剪合身,

额头窄小,胡子稀疏,

像所有人一样戴着一副领带,

他走在黄昏的人群之间

心不在焉,谁也不看一眼。

在皮埃德拉斯街[1]的一个街角

他要一杯巴西酒。是习惯。

有谁跟他喊再会。他不应声。

两眼中有一道古老的怨气。

又一个街区。一段米隆加

从一个庭院里传来。那些小吉他

不停地削磨着他的耐心,

他却边走边晃而浑然不知。

他抬起手来从背心的开口

触摸一下匕首的硬柄。

他要去收一笔债。没多少了。

又走几步,这人停下来。

门廊里有一朵刺蓟花。

他听见蓄水池里水桶的碰撞

和一个他太过熟悉的嗓音。

他推铁栅门,门本来就开着

仿佛有人在等他前来。今天晚上

他或许已注定要死于非命。


[1] Piedras,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南北向街道。


1929年

以前,天光进来得更早

在朝向最后面那个院子的房间;

如今附近建起的高楼

让它不见太阳,但在朦胧的阴影里

它谦卑的住客从黎明时分

就已醒来。不发出一点声响,

以免打扰了左邻右舍,

这人边喝马黛茶边等待着。

又一个空虚的日子,一如每天。

而溃疡永远是火辣辣的。

我生命里已经没有了女人,他想到。

朋友们让他生厌。他感觉

他也让他们生厌。他们谈论

他不明白的事,门将和球队之类。

他不曾看过钟点。不慌也不忙

他起身,刮脸,毫无必要地

慢条斯里。他有的是时间。

被镜子交回给他的面孔

保留着以往曾经属于他的沉着。

我们比我们的脸还要老啊,

他思忖,但就是这副眼角嘴岔,

已经灰白的胡子,瘪瘪的嘴。

他找到帽子走出门去。在门廊上

他看见一份打开的报纸。他阅读标题,

内阁危机爆发,在某些

仅仅是名字的国家。随后他留意到

前天的日期。一份释然;

他已不必再读下去。

外面,早晨交付给他

开始某件事的惯常幻觉

和小贩们的叫卖声。

这无用的人徒劳地转过街角

和巷道,试图让自己迷失其间。

他赞赏地看见新建的楼宇,

某样东西,也许是南风,让他提起精神。

他穿过里维拉[1],如今叫做科尔多瓦,

而不记得有多少个年头

他的脚步都避开此地。两三个街区。

他认出一道长长的栏杆,

一个铸铁阳台的圆环,

一道围墙,上面插满了

玻璃碴。没别的了。全都变了。

他在一个步道上绊了下。他听见

几个小孩的哂笑。他不加理会。

此刻他走得愈加缓慢。

他突然停下脚步。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如今有一家冰室的那个地方

曾经是费古拉杂货店[2]。

(这故事大约有半个世纪了。)

那里有个陌生人一身的邪气

赢了他一场特鲁科慢牌,十五对十五[3],

他看出端倪,这牌局并不干净。

他不想吵架,但对他说道:

在这里我把最后一个子儿都付给您,

不过接下来我们到街上去解决。

那人回答说玩起刀子来

您的本事也未必好过打牌。

天上没一颗星星。本纳维德斯

把自己的刀递给了他。格斗

很激烈。在记忆里是一刹那,

仅仅一道不动的闪耀,一次晕眩。

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足够了。又补上一刀,防他反扑。

他听见身体和刀锋同时落地。

那时他才第一次感觉到

手腕上的伤口并看见了血。

那时他的咽喉里才吼出

一句咒骂,连同

激奋,暴怒与惊愕[4]。

这么多年,他终于赎回了

那份身为男人和勇者的幸福,

或者,至少,曾经当过

那么一回,在时间的一个昨天。


[1] Rivera,布宜诺斯艾利斯科尔多瓦街(Córdoba)的一部分在1941年前的旧名。

[2] Almacén de la Figur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图库曼街(Tucumán)。

[3] Quince y quince,特鲁科牌戏的一种玩法。

[4] “惊愕”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为“释放”。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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