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抿唇读诗的样子美丽,一根手指便是一段山水。

林听和柚子在成都

我看见,市集上红尘滚滚

美人频频出没

醉眼簪花,买椟还珠

愚蠢,但令人惆怅

夜深,鸟雀四散

在河面升起一座石桥

古老的月亮曾经于此下葬

早逝的少年于此,借诗还魂

诚然,你抿唇读诗的样子美丽

一根手指便是一段山水

但远不如你读我时的惶惑

世事总有其法则,悲剧总不谋而合

——《读诗法则》

我上一次见李倦容,是去年深冬。他从陕西回湖南,途经武汉在我这儿借宿,背包上还残留着长安的雪。我结婚三年,女儿两岁多,一家三代住在一所小房子,他就睡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知避嫌。我给他准备了一条毛毯垫着,武汉的冬天不算太冷,但我还是担心他睡不好。

我是忽然接到李倦容的消息。他说,刚好路过武汉,顺便来看看我女儿。我地理常识不好,想了许久,也不知他这几千里的旅程,究竟要不要经过武汉。半夜接到他电话,说,我到你家小区门口了,出来接下我呗。天冷被暖,没办法,也只好下楼去,见到了背着巨大行囊的李倦容,在阑珊的路灯影子里站着,风呼呼地擦身而过,他站着就像一块奇怪的石头。我想起一本小说的名字,《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他是个真正的旅人,可我也从不会问他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事物,他也懒得与我提起。早前,我们是约定过一起访山问水,可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

“罐罐呢?”还没进屋,李倦容就问起我女儿来,罐罐是她的小名。

“这会儿正醒着呢,你刚好可以看上一眼。”

这几年来,为了女儿可以说吃了不少苦,夜里不睡觉都是常有的事。为这事,李倦容曾写过首诗,「一梦方知世事微,翻书不觉月侵衣。忽闻稚女啼声破,掷笔扑灯字乱飞。」他知道我夜里会写点文章,练习书法,所以想象我在灯下手忙脚乱的样子。其实不是这样的,女儿一向听话,夜里并不哭闹,只是那时候睡得晚罢了。我领他进了卧室,看着他逗弄着女儿,一瞬间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零碎的记忆。

大概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回忆。小时候,半夜睡意正浓,忽然听得屋里渐渐有了声响,原来是父母的亲戚朋友夜里到访。你揉着眼睛,听父母跟你略微介绍,而后又睡去,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大人的事情,谁知道呢?小孩子是不关心这些的。只是忽然间,自己竟成了那个大人。这才知道,原来不远千里久别重逢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可能他们只是为了见一面罢了。第二天清早,丈夫女儿都还没醒,我就送李倦容去赶早班的火车。收拾好行囊,两人默默下楼去。年关已至,清早的武汉,行人不是很多。带着他去寻往年一起吃过的热干面小铺,才知店家早已歇业回家过节了。两人在横穿过街道,在清冷的空气中隐约听到他在哼着似曾相识的曲子。

“天天清早最欢喜,在这火车中再重逢你。迎着你那似花气味,难定下梦醒日期。”

李倦容轻轻哼着,曲调温柔,略有几分哀愁。我听不懂粤语,但是能察觉到歌声里的意思。李倦容喜欢广东歌,黄家驹是他最爱的歌手,也许有一天我会记起他哼着这首《早班火车》的样子,“祈求路轨当中永没有终站,盼永不分散。仍幻想有一天我是你终站,你轻倚我臂弯。”我知道他这首歌跟我没有干系,太暧昧了。他敏感多情,有过一些喜欢的人,但未曾有过结果。这些我都知道,为他觉得可惜,但也觉得理所当然。像他这样的浪子,总是不容易有结果的。路轨当中若有终站,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还记得我们在这儿吃过。”李倦容有了故地重游的心情,四处张望回想,“那边的报刊亭,我们一起买过杂志。现在估计已拆了吧?”

“这座桥上,我曾写过首诗赠你。”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故交……”我们心底各自默念着他当时的诗,但并未说出来。

“还读诗么?”李倦容忽然问我。

“诗?”他忽然问起,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嗯,诗。你还读诗吗?”他又问我一次。

“读,自己也会整理些诗词故事,声律启蒙之类的,读给女儿听。”

“嗯,我也还读。读诗有时候不比写诗容易。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里其实有个误区,大家会觉得读诗就读那三百首精华就行了。我觉得这样并不是很好,精华的固然有其长处,但笼统地去读,去接受,反而不容易消解。孩童时期作为启蒙固然可以,但成年后若是这样泛泛而读,就不行了。”

“但大多数人连三百首也读不完呢。”我说。我曾送了他一本《唐诗三百首》,上世纪出版的旧书,他每每随身带着,想来三百首应该翻来覆去读了不少遍。

“那你觉得如何读诗好一些呢?”我问他。

“其实真要我说,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我常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读诗?读谁的诗?怎么读诗?想了许多,也不见得有答案。据我观察,当今社会上读诗的人,比例不过万分之一。一万个人里有一个读诗的人,那已是极好的了。我们想想他为什么读诗呢?诗歌复杂难懂,意象丛生,对于一个已经为了工作和生活焦头烂额的人来说,这是很麻烦的事情。那他为什么还要忍受着思绪的纷乱,去极力读一首诗呢?有没有可能他反而从一首诗中获得某种清明和平和?我觉得是有可能的。我每次徒步山野的时候,常会想起陶潜的《挽歌辞》,「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自觉被诗意抚慰,疲惫也衰减了许多。为何?今人古人,尽皆如此,便不须为之感慨。诗作是一时的,用以记载与解释人类,但诗意是永恒的。有一部分人能从诗中认出宿命,认出规则,认出世间万物的原理,最终也能认出自己。一首好诗从来不是属于诗人自己,而是属于众生芸芸。实际上,诗歌和世间的其他事物也是一样的。一首诗可以是一场骤雨,把蕉叶清洗得透绿,蕉叶如同四肢与肌肤;也可以是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内心的欲望让人措手不及。诗是阻挡不了的,和自然万物一样。春天生长,秋天凋零,诗也顺势而生。所以,为什么那些人会读诗呢?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诗在那儿,和街边的一棵玉兰,风里的一只蝴蝶并没有两样,他走到这儿,自然而然就看见了。重要的是,他看见了。而有些人是看不见的。”

“所以你的结论是,一个人之所以读诗,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

“不要抱有目的地读诗,也不要读那些看似有用的诗,要读无用之诗。有用的事物太多了,诗歌往往不具备实际的功能,它只是感情的表达。”

“那读谁的诗好呢?诗人那么多,每个人都读一遍,未免也太辛苦了。”

我问他第二个问题。

“读诗和爱人,其实很相似。我们在不同的时候,会喜欢上不同的人,但真正称得上是爱的,往往只有一个。”

“那可不一定。我就能同时爱好几个。”我打断了他,我说的爱,当然不是男女之情。李倦容没有在意我,继续说道,“有时候,我们读最爱的诗人就行。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诗都适合我们,有些诗人也天生不与人善。你若喜欢李白,便多读些李白,其他人无须在意。诗人耗费一生作的诗,自然也值得读诗的人同等对待。仇兆鳌注杜十三年,我就特别钦佩他。”

“要说喜欢的诗人,谁没有几个呢?但有一种诗人,是最值得读的。”我看着李倦容,忽然觉得这几年,他着实老了一些。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真正的少年。

“哪一种?”

“像你这种呀,是诗人,更是朋友。过去,你的诗无一不是为朋友而作,你写大家的故事、想象,写我们的生活与情事,写了那么多光阴,你说是不是值得读呢?”

李倦容忽然沉默不应,他一向怯于谈论自己。我们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但每次说到他时,多半无后文。

“你还记不记得,往年里,你每年都会写一首「白衣」诗赠我,今年却似乎忘了。”我质问他。

李倦容说:“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有一年,我写过这样一首赠你,「到底白衣成缟素,挫骨扬灰入江湖。二十四年须臾事,当时只缘一字痴。」从诗里的字眼可知,那一年,你二十四岁,我二十二岁。转眼我们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啦。”

“三十岁又怎么了?每个人都会三十岁。”

“是啊,还有许多人活不到三十岁呢。你看王勃,李贺,雪莱,济慈,海子……多可惜呀。”

“所以我们能有三十岁,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忽然怪伤感的,不说这些啦。我们聊了为什么读诗,读谁的诗,还有最重要的,是怎么读诗。我觉得,读诗也是有技巧和方法的,最浅显直接的,就是按照诗人编年来读。从少年读到中年,再到暮年,从诗人的一生中,既可以读到诗人自身的光阴变迁,也能读出时代的变化,由一段历史,再归于人类长河。读诗也是一件工程,浩瀚又精细,为了完成一桩美而不可形容的建筑。”

“正是这样。但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读诗,都是在诗人之后,而我是在其中。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场景,甚至为着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所以我觉得这是我作为读者的幸运。” 我停顿了下,想了想,和李倦容说了那句早就想说的话,“诗歌是无用,但你若肯写给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关于什么,无论好坏,我一定收下。世上许多事情都无用,不是吗?”

李倦容沉默了一小会,但紧接着,他答应了我。“我知道。人世中有这样一份牵连,是很重要的事。人和人之间的联结有很多种,我也觉得庆幸,联结我们的是诗意。”

“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常写诗赠你。”他又说。那时分别在即,我们早餐吃得很快,他也忙着赶路,来不及说更多的话。我送他上了出租车,叮嘱他千万不要误点。我可不想看到他逗留武汉,错过回乡的车程。出租车的玻璃灰蒙蒙地,他在车窗里忘了我一眼,像是在说着什么的样子。

“你只是来看我女儿?就不是为了看我?”我问李倦容,但是没说出口。

“看你女儿,便当作是看你了。”李倦容大概会这么回答我。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但他如今一心竟只有我女儿,用着罐罐的头像到处招摇,不知情的,每每为之误会。他难道真的不知避嫌么?我想着想着,实在管不了他那么多。那是二零一八年的春节前两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倦容。尽管我知道,我们随时都能再见,但我总觉得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诗文:李倦容

音乐:林海

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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