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朱苦拉的咖啡
这个村庄,是和别处不同的:四围里群山蜿蜒,半山腰缠几道绿莹莹的罗带,那都是村民们的果园,种有钮荷尔、爱西晚绿、柳叶桔、金刚桔、椪柑等各类桔树。每逢五月,这条罗带的边上会被镶满玲珑剔透的红色玛瑙。当红色玛瑙灿若星辰的时候,村庄的极昼时光开始了。全国各地的红提采购商蜂拥而至,各种型号、各种牌照的车辆将村庄的各条要道堵塞得如同粥样硬化的静脉。村民们肥厚的腰因此更加粗壮瓷实,常年高原红的脸色也浸染出稠腻的笑意。
杞妹就是这个时节作了棚哥媳妇的。听阿妈说,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她是棚大妈花了五万,请人大老远从山里买来的。村里的人托桔子和红提等经济作物的庇荫,只要有一、二亩园子,每年存款五、六万,不过小事一桩。棚大妈今年的红提卖了个好价,就给棚哥买来个黄花闺女。虽说叫棚哥,其实,我和他还是小学同学。应该叫做棚嫂的杞妹,也不过十五、六岁,甚至还要小。应该有十三岁左右,或者就十二岁吧!嫩生生的杞妹,就像早春刚从地里探出头来的小草。
棚大妈自是欢天喜地。她大办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四方宾客。新婚前一天夜里,按习俗,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要给新人送去贺礼。以前,一幅手工帐帘、一把水壶或一盆鲜花都可作为上好贺礼。如今、贺礼都是红包了。可是,棚哥却收到一份例外的贺礼。一幅名为“真爱一生”的十字绣作品,是我妹妹花了一个月时间才绣好的。棚哥十分喜欢,将它挂在自己的新房里。
酒席持续了三天,宾客们没有看见杞妹的家人。因为一开始双方就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杞妹身行瘦小,皮肤黝黑、就像一粒滚落地上的豇豆。虽是新娘,穿的还是我妹妹和其他邻居姐妹送给她的过时衣服。她得了这些赠送的衣物后,从自己家带来的衣服就再也不穿了。杞妹喜欢这些衣服,无论送她几套,她都可以在一天之内穿个遍。她大概不知道,我们管这叫走秀。
杞妹便穿着这些过时的衣服,去走娘家。棚哥带着割好的几十斤肉,一路随行。三、四天后回来,杞妹又穿回了从前的样子。棚大妈说,是杞妹的姐妹们看到她穿得这么漂亮,用好话哄去穿了。
婚后一个多月,棚大妈发现杞妹没来月经,心里不确定是咋回事。我妈揣测,该不会是怀上了吧。棚大妈带杞妹看了中医回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她连初潮都还没来呢。
这样每天,棚大妈便煎好中药,端到杞妹跟前,看着她喝。杞妹嫌苦,很不情愿喝。棚大妈绷着脸说:”嫌苦嘛,嫌苦就倒掉!“话音刚落,哗的一声,杞妹果然把整碗药都泼在地上了。棚大妈看着洒了满地的汤药,绷着的脸挤成一个锥子,锥子闪着凛凛寒光。整个人像刺猬般蹦了起来。
杞妹大概是不知道我们的话还有反语这种说法。这个夏天,因为新娘杞妹,左邻右舍的谈话多了几分愉快也多了几分神秘和揶揄。
杞妹不知道的东西确实太多,然而她也愿意接触一些新鲜事物。我妹妹看她每天除了做饭、喝药外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教她上网,很快,她就学会了聊天。妹妹看了杞妹发在空间里的一条说说:“我真的很痛苦!”多次跟我感慨:“这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婚姻真是好可怕啊!”
远在北方的我,因此,也对棚哥这桩婚姻特别留心了。
又一个燥热的夏天,夜色如洗,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我和妹妹忙完冷库的事,已是凌晨两点左右了。妹妹为了提神,把本就劲爆的音乐声调到最大,坐在副驾上的我,两只眼皮如坠千斤重物。到了家门口,妹妹停下车,等我拿钥匙去开大门。我迷迷糊糊地摸出钥匙,正准备伸手推开车门时,一声沉闷的惨叫破空而来,惊得我如蜡像一般丝毫不敢动弹,睡意顿消。半响回过神来,欲向妹妹问个究竟,她却不为所扰,甚至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去拧音量开关,看样子是还想让音乐声更大些。可是,那种嚎哭似的惨叫又再次袭来,钻进我的耳膜、撞击着我的心脏。
这次,我辨清了惨叫声的来源。如漆墨一般的夜色,也没能掩饰掉我脸上的绯红和羞赧。仿佛我才是当事人。当我们进到院里,锁上大门的时候,又一声惨叫轧过我的神经,就像一盆冰水从我头上浇了下来。这株刚探出头的小草,在这个夜晚迎接着夏日的暴雷骤雨。显然,忙于生意,时常晚归的妹妹,已经是不只一次撞见这样的嚎叫了。
夏天结束,我的暑假也就结束了。回到北方上班之后,我对那个夜晚的记忆也就随之淡了。平日,只在和妈妈通话时问上几句棚大妈家的情况。因为女儿小时,特别喜欢到他们家玩,棚大妈特别疼爱孩子,我很是放心,也因此特别记挂他们一家。
阿妈说,村里买媳妇的人家大多图个传宗接代。棚大妈啊,做梦都想抱上自己真正的孙子。我们也都盼着,杞妹喝了那么多中药,动静多少会有点吧!
果然,没过几天,妈妈就在电话里跟我说,杞妹在床上躺了三天,肚子疼得厉害。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原来是怀孕了,不过胎儿已经死在腹中,以至发炎。我挂了电话,望向窗外,发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悄然降落。
杞妹的家人照例没有来探望。既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也是因为他们忙于采摘咖啡豆,这个时候,正是朱苦拉的咖啡豆成熟的季节。朱苦拉已被誉为“中国咖啡第一村”,十三亩咖啡林紧紧围绕着这个村寨,咖啡俨然成了村民的精神信仰。
雪越下越大,屋里的寒气越来越重。我沏上一杯清茶,袅袅茶雾缓缓升起,在清澈冲淡的心境里,我开始揣摩杞妹倾斜的身影和茂密的咖啡林。
杨艳梅,来自云南大理,旅食北国。在文字里寻找和倾听、散养暴雨或者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