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云荣:走丢了的爱情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走丢了的爱情

梁云荣

1

近几年,我的交际圈子越来越小,频繁联系的朋友也越来越少。一到晚上,便很少有电话打进或信息发来。手机于我,好像更多的,是一个用来看时间的摆设。

可是,这天吃晚饭时,我那搁在桌边的手机,却接受到了这样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我在崇明县,现在在德福巷的悠悠酒吧。你不来见见我吗?”发来信息的号码很陌生,而且是外地的。

我是个喜欢安静和独处的人,不常去酒吧KTV等热闹场所消费,再加上我没有外地的朋友。所以,看到这信息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对方可能是发错了,我毫不犹豫的按下了删除键。如此内容的信息,一旦被老婆看到,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平常日子里,不管有理没理,我总不想跟老婆发生那些没必要的的口角和争吵。

我正在洗锅的时候,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却声嘶力竭的铃声大作。

对夜晚的电话,我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以往生活中的很多不幸和噩耗,总是在夜晚,通过手机不加掩饰和迂回的、开门见山传递给我的。我没有来得及扯下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渍,就慌慌忙忙的拿起手机。手机频幕上,显示的是刚才发来信息的那个号码。

按了接听键,手机听筒中,立刻传来强劲的音乐声,还有沸腾喧闹的歌唱声和说话声,一波又一波的轰然袭来,撞击着我的耳门。

我不由得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了一点距离,对着听筒说:“喂,你好.”

手机里,依然传来的是有力的鼓点和铿锵的乐曲声音。有人开始对我说话了,但由于对方所处的环境嘈杂声太大,我依旧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我说,喂,你好,你是哪位。

一会儿,手机听筒中的喧嚣声音慢慢淡了下去,远了起来。可能是对方起身离开了喧闹处,走到僻静角落开始和我通话了。

一个女声说:“你好,路一鸣老师,我在崇明呢……狗蛋,我想见你了,你来吧。德福巷的悠悠酒吧。……”她挂断了电话。听筒中刺人耳膜的乐声消失了,她的声音也消失了。

我系着围裙站在餐桌旁,一手拿着抹木,一手持着电话,突然间神情竟有些麻木和恍惚。我平静安稳了好多年的心境,竟被今天晚上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和那个曾经异常熟悉的声音,完全给搅乱了,就像大石落入水面,仿佛闪电划过夜空。

是叶眉。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的忘记她。想使劲把她的面孔身姿、以及多年前我们相处的所有细节,试图从我的记忆中、生活中慢慢擦拭干净,直至了无痕迹。可是,今天晚上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这个十几年从没在耳畔响起过的声音,却一下子让我多年的辛苦前功尽弃。

我呆立在餐桌旁,脑子里竟然全装满了叶眉的身影脸庞和声音笑靥。

她还是那么霸道和任性,对我说话,仍旧是以前那样命令式的口吻和语气。

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即使我现在已人到中年,即使她当年弃我如敝履,即使对面我的老婆和女儿坐在沙发中看电视,我却像当年那样,无法自控无力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没有经过思索和权衡,我就决定出去见她。

于是草草洗完锅后,我对老婆说,有一个外县的同学过来了,他叫我出来坐坐。多年不见,我不好拂人家的好意……

老婆没有应声,在我换鞋开门的时候,却硬邦邦的扔过来一句话:把钥匙戴上,别指望半夜回来后有人给你开门。我和女儿睡了,别灌那么多马尿,你一个人睡小卧室吧……别忘记明天早起打好豆浆。

2

夜色已经很浓了,街上的霓虹灯高高低低亮了起来,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把城市的夜晚,点缀得温情而有暧昧。走在街上,我的心里却突然萌生出了一种懊恼和悔意。

我有点厌恶我自己了,我痛恨自己为什么十多年后,在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曾经让我痛彻心扉、而且十多年从未联系过的叫叶眉的女子。

是的,她长得很美,身材挺拔柔韧,面容白皙头发黑亮。眼睛很大,仿佛占了脸颊的三分之一。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十五年前她提着鼓囊囊的行李,来我所在的那个乡下小学报道的时候。当时,她对我礼貌性的微微一笑。当看到她睫毛扑闪的眼睛,那一刻,我就觉得身体好像在慢慢变软缩小,灵魂和躯壳,仿佛慢慢化成了一缕细烟,被她深深的眸子消融吸纳了。

我觉得我和她之间,会开始一段故事的。

在那个只有七个老师的小学校里,我刚毕业一年,就遇到了她。我觉得我是荣幸的,我以为,通过我的努力和真心付出,她最终会由我的同事变成我的妻子的。

刚开始,她叫我路一鸣老师,热心的向我请教有关工作上的事,让我帮她解决生活中的琐碎困难。

她说,路老师,你做饭的手艺真棒,咱俩合伙做饭吧,我负买面买菜洗锅,你负责造饭……

于是我们和灶了,买面买菜依旧是我的,她也很少洗锅,我使劲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做饭,看她香香甜甜的吃得鼻尖沁出细汗,我就比吃了山珍海味还舒坦和知足。

她说,路一鸣老师,早晨我生了三次火,柴烟熏的我只淌眼泪,炉灰全落到了我头发上,但炉子还是没生着,我又冷又急,都快哭了,你帮帮我吧……

于是,在那个她只待了一学期的冬季的每个早晨,我顾不上生着自己宿舍的火炉,早早备好干柴,等她起床后,就然旺她的火炉,再整理好她凌乱的的床铺和物品,抹净她的桌椅,然后才火急火燎的到教室上课。

她还说,天一黑,镇上那几个自行车后座上夹着篮球的小混混,常常在操场上打完篮球后,总成群结伙的来到她宿舍,借口要洗脸洗手,长时间赖着不走,嘴里说一些没盐没醋不干不净的话……叶眉说,下午一放学,老师全部走光了,那伙人的眼睛像火苗和钩子,总在她身上扫来瞄去的。她有点害怕,但又不好也不敢驱赶他们离开……

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听了叶眉的这番话后,却陡添了勇气和胆魄。小学校里,其他五个老师离家近,放学后校园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于是每天天一黑,我就来到叶眉的宿舍,把一根顶门棍子,放在离手边最近的地方,一边和她闲聊,一边准备着随时和那些推门进来骚扰她的混混以命相拼。

那些混混没来过几次,也没发生过我臆想中的暴力冲突。

但是自此以后,我每晚都会和叶眉呆在一起,直至夜深。

我们俩人的距离在逐渐拉近,她不再叫我路老师了,开始叫我的小名狗蛋。她穿着紧身黑毛衣,腿上拥着被子,半倚在床上打毛衣。我坐在火炉旁的凳子上,给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在书中看到的故事。在说话的过程中,我常常不由自主中断了话题,盯着她灯光下泛着红晕的脸庞傻傻的发呆。她发现了,脸更红了,用打了半截的毛衣遮挡了脸孔说,狗蛋,你贼兮兮傻兮兮的使劲盯着我看什么呢,我脸上又没花……我又不是你老婆,我不允许你这样看。

听她这么说,我的脸上也烧了起来,于是赶紧调转了视线,嘿嘿一笑说,我没看啊,我是看你头顶的那幅挂历呢……再说看看又怕什么,虽然你现在不是我老婆,可是如果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说不定,你将来可能就是我老婆呢……话刚说完,她格格笑着,从床上溜下来,说是我太贫了,要撕烂我的嘴,却往往会拧起我的耳朵。我躲闪着,看到她饱满的胸脯在离我身体很近的地方跃动,嗅到她身上那一种热烘烘的淡淡芳香,心就开始像擂鼓一样,急促而强劲的跳了起来……

那时候的乡下小学,课余时间没有更多的娱乐和消遣方式。白天,我们下跳棋和打乒乓球。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下跳棋,总是输。输了之后叶眉就欢欣雀跃,说我的智商还需要她好好调教和引导。而打乒乓球,我也不能总赢,她输了之后,就撅起嘴摔下球拍,说不打了不打了,你不好,你欺负我。于是,无论下跳棋还是打乒乓球,我总一直在输。我想着只要她能时时展露笑脸,我无论怎样都行。

叶眉喜欢打扮和零食,也喜欢花钱。我开始竭尽所能的省钱,积攒下来,以供她买各种饰品和小玩意。

3

那一晚,叶眉突然间问我说,狗蛋,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因为,我说不清楚究竟怎样的感情和感受,才算作爱。我只知道,自己想和眼前的这个女子长相厮守,喜欢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笑声,并且愿意一直为她付出和奉献。

后来,叶眉常对我念叨说,狗蛋啊,我们这么年轻,整天和娃娃厮混在一起,毕业的时候啥状况,老了的时候还依旧是现在这样子……,这样的工作这样的生活,想想都叫人害怕……

那一晚,她依旧半倚在床上打毛衣,我依旧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絮絮叨叨讲我在书中看到的故事。她突然打断了我,说狗蛋,这个故事你已经再讲第三遍了……你还是给我削个苹果吧。

她吃着苹果,我坐在凳子上,忽然间,我们俩人之间顿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陷入了沉默。

吃完苹果后,叶眉幽幽的说,狗蛋,说实话,我也想嫁给你。你将会是一个好丈夫的,做你老婆,心里踏实。可是,你还是不了解我,假如我们结婚后,我怕你会管不住我,我更怕我也管不住自己……

后来,叶眉不再叫我狗蛋了,她又重新开始郑重的把我唤作路老师。

后来,学校的门前常在下午停放一辆乌黑铮亮的轿车,还没放学,往往就不见了叶眉的身影。老校长也不敢批评叶眉,据说开车前来接她的人,是县长的公子。

在晚上叶眉还没被送回来之前,我总坐卧不宁,不由自主的心浮气躁。想喝酒,甚至想找人打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有一晚,叶眉彻夜未归,我亮着灯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晨,在操场上,叶眉说,路老师,你昨晚一个人鼓捣什么呢,大清早灯还没熄……

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浓浓的酒味,看着她明净的眸子里依稀残留的几痕血丝,心里突然感觉非常的酸涩,却使劲克制,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对她淡淡说到,是这样的叶老师,我不到九点就睡下了,睡着后可能是忘记关灯了吧。这几天,一到晚上我就困乏的厉害,一挨枕头就睡得呼呼的,一觉醒来天就大亮了……说完后,我就调转方向,脚步匆忙的离开了操场。转头的一瞬间,有湿咸苦涩的液体,溢出我的眼眶,滴落在我的脚面。我加紧了步伐,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在没放寒假之前,叶眉就调离了这个学校,到县委去上班了。

在这十多年中,她和她的老公——那个县长公子、后来升任为全县最年轻的副县级镇长的丈夫,曾是我们这个十万余众小县的明星人物。据传,他那个年轻有为的老公,也是个满天飞的风流人物,仕途顺畅但也绯闻不断。而叶眉,在三年前,也成了全县最年轻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妇联主任。据人们茶余饭后谈论,说是她也和县上好几个主要领导也暧昧不清呢,一些细节,甚至被描述的活灵活现。

我不关注也不刻意去打听这些传闻。我一直做着我的教书匠,过着我安稳平静的日子。而叶眉,那个当初和我度过很多个冬季夜晚、那个曾让我丧魂落魄过的女子,已经渐行渐远,走出了我的视线和生活。我觉得,她的生活,离我很遥远;而我的日子,也没有和她在一条平行、甚至有可能会相互纠葛缠绕的轨道上。

一年前,叶眉的老公——那个年轻有为的镇长被人举报贪污受贿,在地下室里搜查出一屋子的烟酒礼品和装满三个纸箱的现金后,被撤了职判了十年徒刑。叶眉和丈夫离婚后,也辞职了,淡出了小县城人们的视野以及茶余饭后的话题,不知去向不知所终。

可是,今晚她却突然给我打来那样一个电话。

而我,竟无法自抑的向老婆撒谎要去见她。

走在夜色四合的街头,我不知道,自己见到她后,会对她说些什么,又能对她做些什么。

4

德福巷的悠悠酒吧,富丽堂皇很是惹眼,小县城的人都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踏进过。

一进大厅,强劲的音乐震撼着我的耳膜,仿佛使我的心脏,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大起大落加剧弹跳了起来。舞池中人头攒动,随着铿锵的音乐和抖射的绚烂光束,男男女女疯狂酣畅的甩动着头颅、扭动着身躯。舞池中央的圆形台架上,两个穿短裤小衣的女子,时而相向面对时而背立依靠,甩动着长发扭腰送臀,做着种种张扬而魅惑的舞蹈动作。酒吧中,鼓点声尖叫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刺激得我脑仁胀痛,思绪开始麻木浑噩。扫来射去的耀眼光线,让偌大的舞池明明灭灭仿佛梦幻,看不清每一张面孔,辨不清每一个人影。但是,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绳子在牵引着我,仿佛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在引导着我,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叶眉。

叶眉坐在距离吧台不远的一张小桌上,桌上放着两瓶琥珀颜色的酒水。她穿着红色小背心浅蓝牛仔短裤,她还是那么年轻,脸庞稍微圆润丰满了一些。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攒射映衬下下,她的皮肤好像比以前更加白皙和柔嫩了。她一手端着酒杯在轻晃,一手指尖夹着细长的香烟。烟雾缭绕中,她额前的长发,有一缕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右眼。她的左眼微眯着,看着自己眼前吐出的烟圈,看着舞池中酣畅扭动着身躯的人群,侧脸看着刚进入酒吧的我。

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把一杯酒,径直推到了我的跟前。

她的嘴在一张一合,可惜由于太吵,我不知道她在对我说什么。

我问她最近好吗忙什么呢之类的寒暄话题,她也听不见。于是,我也慢慢的喝着杯中的酒,看眼前的人影杂乱的扭动。

我突然想起,他从小学校调走后的第二年冬季里,那个漫天飞雪的一天,我去市上参加自学考试。考试结束后,我紧缩肩膀弯曲着腰身,腋下夹着一本教材,急急地走在寒冷的街头,去找饭馆吃饭时,有一辆黑色轿车在我身边缓缓滑行、不时地短促鸣着着喇叭,我往旁边靠了靠继续赶路。车子停下了,走下了叶眉。她穿着一袭黑色羊绒大衣,身材好像单薄瘦削了一些。她仰起脸,看着我说,路老师真巧啊,能在这里遇到你。看着朵朵雪花落在她肩膀头发上,看着她恬淡明净又略显忧郁的眼睛,我心里突然一下子酸涩了起来。漫天飘舞的雪花,周围凝重严寒的空气,好像一下子把我的身体骨骼和牙齿都覆盖了,让我周身变得冰冷而僵硬。我不知说什么好,又该说些什么,所以我沉默着。

叶眉用黑皮靴的尖角,划拉着脚下的积雪,没有抬头,好像自言自语慢声细气的对我说,路老师,我们下个月八号,在龙泉宾馆举行婚礼,希望你能来……狗蛋,你不恭喜我吗?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做新娘的样子,我和你,真的不合适。……要我介绍你俩认识吗,他对我很好……我们今天,是来给我买一块手表的……

我始终也没有抬头,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嘴里机械地说,恭喜你,祝你们幸福……我会来参加婚礼的……

我转身匆匆离开了。在背转身体跨上台阶的那一刻,其实我的眼泪已经从眼眶中大肆的溢出,奔流到了衣襟上,滴落在脚下……

当我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一只温热的小手拧起了我的耳朵,叶眉站到了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狗蛋,看得出你不喜欢这地方,而且吵得我们连话都说不成……咱们还是到外面走走走吧,顺便也让耳根清静一下。

5

叶眉一手拎着小包,一手抓拢着我的右臂,离开舞池走出酒吧。

在酒吧悠长昏暗的通道中,叶眉把我的胳膊抓的很紧。忽然,她弯下腰子嗤嗤笑着,抬起我的手臂,指着让我看旁边幽暗处的人。

我看到在酒吧出口处的一个直角拐弯的墙角下,一个男人把一个年轻女子紧紧地顶在墙壁上,两人相互急切地用嘴巴在对方脸上拱啃,女子发出哼哼唧唧好像痛苦又好像舒畅的断断续续呻吟声,彼此的四只手贪婪而焦灼的互相在对方身体上摩挲探寻。那女子一条穿黑丝袜的长腿,弯曲起来勾在了那男人的腰间,高跟鞋跟离开了脚掌,只用脚尖挑着鞋壳,随着身体的摇晃而微微颤动,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来到外面,我一下子觉得轻松和舒畅了。喧闹溽热不再,有夜间清凉的风,拂过我的面颊和头发。

叶眉说,狗蛋,我请你吃西餐吧。我喝酒了,你来开车吧。其实,我喜欢看男人开车,自己坐在一旁,心里踏实安稳……

我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后说,叶眉,不去吃西餐了吧,老贵。

叶眉说,我想让你再请我吃一次饭,吃什么都可以。是不是荷包里没带多少钞票啊,你老婆把你管得很严吧……她漂亮吗?她对你好吗?

我说,她不漂亮也对我不好。我的口袋里,从来没超过二百块钱。她一直边做家务边数落我。可是我知道,这么多年了,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叶眉突然不说话了。

于是我又说,我不喜欢吃西餐,七分熟的牛排,我估计吃了后肯定会拉肚子的。再说轩尼诗的口感还没有干啤好,无论哪种酒,喝多了,都会醉的。咱就不花那份冤枉钱了吧,我带你去一个我熟悉的地方,吃喝点东西,也顺便让你醒醒酒。你今晚喝的有点多……

叶眉说,狗蛋啊,没想到你还这么幽默啊,嘴还是像但年那么贫。

说着,她扑倒我跟前,举起手来准备拧我的耳朵。

我抬起胳膊,拒当了她的动作。

她显得有些尴尬,把举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顺势把耷拉在额头的一缕黑发,掠到了鬓后。

我掌握着方向盘,发动了机器。在机器的轰鸣中,我们俩没说一句话,气氛竟有些尴尬。

于是我先开口说道,叶眉同志啊,我还没开过自动挡的越野车,我一轰油门,把咱俩开到悬崖沟坎下,进了阴曹地府,你可别怪我啊。

叶眉说,那正好。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忘记过你。……当那些男人趴在我肚子上的时候,黑暗中,我却不由自主把那人想成是你……你把车开到沟壑悬崖了,咱们死到一块,就当殉情了。嘿嘿嘿,说不定,还被会传为一段佳话呢……

我笑了笑说,你错了叶眉,不是被人传为一段佳话,而是声败名裂吧。我女儿都上初一了,我不想在我完蛋后,她们娘俩走在街道上,背影被人指指戳戳的……

说完这段话后,我突然有些后悔。

于是,我不作声,她也沉默。

抬腕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把车子停在了一家还亮着灯火的粥铺前。、

6

这家粥铺,是我很熟悉的。

它坐落在街角,凌晨五点就开门,晚上十二点过后才打烊。屋内只有六张桌子,桌凳皆是粗苯原木做成,不铺台布。年长日久,露出了木头本来的纹理和成色,但被主人擦拭的干净清洁。窗外,种植着爬山虎和牵牛花,顺着篱笆和搭在房檐上的条条铁丝。白天,把明媚和绿意送进来;晚上,把草木芬芳和露水气息弥漫在周遭。我的早餐和一些晚饭,就是在这个粥铺度过的。

经营粥铺的,是一对老两口。老太婆挽着个花白的发髻,带着碎花围裙,眼神安静温润,是一种历经岁月后的从容和安详。而那个老头,头发全白了,黑瘦却矍铄。总喜欢把一条颜色发白的旧毛巾搭在肩头,满嘴顺口溜,腿脚伶俐的端饭添水,缺点是总喜欢和客人抬杠犟嘴。当你废话很多、在评论时事国事与他意见相悖时,他就会气急败坏怒从心头起掀翻顾客的桌子。但当你不计前嫌下次光临时,老头却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依旧给你殷切的端饭递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此时,你要发牢骚说轻狂话,一定得斟酌衡量。说不定,一旦那句话被老头听见,惹他不高兴了,他依旧会突然掀翻你的桌子,让你喝不成温热香甜的稀粥,吃不成皮薄馅多的小笼包子。

看到我和一个漂亮不俗的女人前来,老头嘿嘿笑着,把我们靠窗的桌椅抹了又抹。

我给叶眉点了一份八宝银耳粥,给自己点了一碗黄米粥,还要了一笼萝卜白菜猪肉粉条馅的小笼包子。

叶眉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静静地看着我像扯布一样,稀稀溜溜的喝着碗里的黄米粥,用筷子夹起一个又一个的包子、咬上一小口后,就对着皮薄馅多的包子裂口,蘸上小碟里的汤汁,一个接一个的送进嘴里,腮骨蠕动几下后,喉结一伸一缩的吞下肚腹,吃得那样忘我和专注。

叶眉说,狗蛋,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吃到过很多高级酒店的饭菜。可是细想起来,还是觉得当年你给我做的饭熬的粥最香……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年月,忘不了年轻时咱俩度过的每一天……你现在的饭,肯定做得更好了。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女人,每天一睁眼一起床,就能吃到你做的香喷喷的早餐啊……

听到她的话,我暂时停止了咀嚼,抬起头对她说,叶眉,我结婚后,很少自己做饭了。到了周末,我睡醒后,早餐已经端到餐桌上了。这些年,老婆把我惯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从来没想过那一天会自己掌勺做饭……

叶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皮筋,把自己披散的头发,翘着手指,束缚成了一根马尾,顿时,人看起来清爽了好多。

她把脸转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车辆经过,车灯射进窗户,照亮她的脸庞。我再次抬头看她时,看见她扭转了脸孔,睫毛扑闪着,仿佛眼里蓄着泪光。

在我们俩人谁都无法打破眼前沉默的时候,那个老头,肩上搭着毛巾走过来了,他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笑嘻嘻的说,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不一定是夫妻,而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街上压马路的中年男女,那就绝对不是夫妻了……人这一辈子啊,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年轻人啊,知道现在的离婚率为什么那么高吗?那是因为他们犯了做人准则的第二条,上错床喽……

那个慈眉顺眼的老太婆赶了过来,给老头嘴巴里塞进一个烤红薯,堵塞了老头的嘴巴,阻止了老头的絮叨,亲昵的拍打着老头的脊背,让老头去倒掉屋外的那桶泔水。老头嘴里呜呜咽咽的一边咀嚼一边抗议,最终还是摇摇晃晃的提着泔水桶,消失在了街角。

看着眼前的一幕,叶眉还是一边搅动着白瓷碗里的粥,一边抬起眼眸,幽幽的对我说,狗蛋,最早的时候,甚至到了现在,其实我一直希冀过那种执子之手慢慢变老的生活。……你知道吗,我最想一起厮守慢慢变老的那个人,一直就是你。可惜,都是我不好。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叶眉说,狗蛋,你不要笑我,我现在西安。我辞职后,跟了一个做建材生意的男人,他大我十六岁,有妻子有儿女。他给我买了房子还有车子。我现在,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暴发户的二奶。……狗蛋,你别笑话我。我也不知道怪自己还是怪他人……我没想到,我现在能落到这样的地步。以前,我发过誓,再也不回崇明县了。可是,我还是想回来一次,看看你到底老成什么样子了……狗蛋,他每月给我三万块钱……狗蛋,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还年轻,我不想让自己这朵花寂寥开放、惨淡陨落。狗蛋,我觉得我不算太难看,以后,我得像男人享受女人一样,享受男人,哪怕没有丝毫感情的年轻肉体的欢愉和放纵……

我说,叶眉,别胡思乱想了。你今晚一个人喝的酒太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7

在叶眉下榻的宾馆楼前,我把车子倒进了车位,伸出手臂准备把钥匙交给叶眉时,她却一下子从树影中扑了上来,双臂楼住了我的脖子,把自己吊在了我的身上,两条长腿,似滕蔓一样缠绕了我的腰身。

叶眉像一只考拉紧紧地攀附在树干上,她轻轻咬着我的耳垂,向我的耳朵里吹送着热气,喃喃对我说,狗蛋,当年,那些我们独处的夜晚,你真没想过要我吗?

我僵硬的举着双臂,感到了她身体的温热和绵软,心跳得很快,我对她说,想过,……不止一次的想过。

叶眉悠悠的对着我的耳根说,自从我伤了你后,你还想我吗,你还有过这个念头吗?

我说,有过。

叶眉的嘴唇,如雨点似的在我脸庞额头凌乱滴落。她说狗蛋啊,你这个傻瓜,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真的很傻。你如果要求,我肯定不会拒绝的。……这么多年,我经历过那么多男人,其实,我最想给的还是你……你真傻,你简直是个瓜怂。那些年,无论每晚我回来得多迟,当看见你宿舍的灯还亮着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男人……可是,你不懂女人……可是说实话,你即使要了我后,我们成了夫妻,以后你还是管不住我的、我也会管不住自己的……就像现在,这样也好,那样,其实对你伤害更大……

她在我怀里腾出一只手,上下轻轻来回扯动着我的夹克拉链,继续悠悠的的对我说,狗蛋,今晚别回家了,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就这一晚。这一别,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呢,说不定再见面 ,你我都老成老头老太婆了……就一晚,明天我就回西安了……

我轻轻推开了她。

望着对面不远处灯火辉煌的街头,我对叶眉说,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陪你。很多年前,就曾经遐想和渴望过,说实话现在也很想。可是,我不能。我一边想着你,一边又想着那栋楼上一个屋子里的老婆和女儿,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叶眉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环抱我的手臂站定后,接过了车钥匙,用另一只手,把额前的一缕乱发拂到脑后,胸脯大张大合起伏收缩着,渐渐趋于平静。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对我说,狗蛋什么也不说了吧,你回吧,我也上楼休息了。

她举起指尖挂着车钥匙的手,在胸前挥了挥,说,狗蛋,路一鸣老师,再见。

我也伸出右臂,轻轻挥动,对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个女子说,再见,叶眉。

8

回到家里,我没开灯,抹黑刷牙洗漱后,和衣躺在了床上。

可是,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夜,就像当年叶眉被轿车接走后彻夜未归的那一晚上似的,我毫无睡意。在心里,竟想起了十几年前刚毕业时的很多往事,心里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东方发白时,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吱吱作响了。还是哪个外省的未知号码——曾经在昨晚发过一次信息拨过一次电话的号码,发来了一条短短的信息。

信息的内容是:狗蛋,不管你眼中的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其实,从最初相遇直到昨晚再次重逢,我发现,我仍然是爱你的。

看到信息,我心里又再次涌起一股混合着甜蜜和酸涩的滋味。

拿着手机,我给对方毫不犹豫的这样回复说:“ 其实,直到现在,我还一直爱着你。”

刚编撰好这条信息,我却又按下了删除键,慢慢一字一字的,把那句话给删掉了,然后把手机丢在了一边。

窗外朦胧发白,老婆和女儿还正在酣睡,我轻手轻脚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丝丝缕缕的自外而入。平静了心绪后,我钻进厨房,开始完成老婆让我早起打豆浆的嘱咐。今天是礼拜天,女儿还要上补习班呢,看着她匆匆喝完滚热的豆浆,伸出舌头舔完嘴边残留的白沫,送走背上书包跑下楼道的身影后,属于我的、新的一天凡淡日子,又要开始了……

梁云荣,甘肃省平凉市崇信县黄寨乡赵寨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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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多少雨,在村庄里飘落 梁云荣 我的村庄,在一片向阳的洼地上. 日出时,缕缕金黄的阳光铺洒在窑对面的土台上.于是,我的地坑庄子,一半笼罩在紫色的晦暗中.还有一半,高高在上,让对面的黄土台台,竟显出金子 ...

  • 梁云荣:嫂子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嫂子 梁云荣 嫂子病了,是不好的病. 嫂子的时间不多了,嫂子刚过四十. 我专门回老家去探望嫂子.再不回去,可能就永远见不上她的面了. 老村长还没死,脑门光光的,脖子细细的.依靠着墙壁,躺在门口一堆破褥 ...

  • 中国诗歌报浙江工作室第十三期临屏诗《走丢了的爱情》《七月流火》《倾听》《心在流泪》作品

    中国诗歌报浙江工作室编辑部人员 i海底月(顾问)   丁子(顾问) 张绪康(群指导)  韩生明(诗评主任) 憬悟(主编) 心缘(副主编)  谢辉(副主编) 雨霁(收稿群主任)  小韩(美篇审核编导) ...

  • 梁厚云:风中花,水中月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风中花,水中月 梁厚云 (一) 思念如鬼魅一般跟着我,如影随形.爱这个东西,你一旦染上它,就如吸上大烟一样有瘾,纵使你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戒掉.仅用两个字来表达,那就是痛苦. 他走了,他说他不久就会回 ...

  • 梁孝伟:小虎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小虎 梁孝伟 小虎,是一条狗的名字,一条土狗.因其初来我家时长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很是可爱,于是就随口叫起了这个名字. 小虎,其实一点也不虎.当初刚抱回来的时候,它的头和身上都是黑的,唯独四个爪子和尾 ...

  • 梁孝伟:寻春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寻春 梁孝伟 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都要来的晚一些.不觉中,植树节已过去了,可从办公室的窗户往外望去,树木和山坡上还是一如冬日那般,显得那么没有生气,不曾给人们带来一丝品味春天的渴望. 春天,应该是万物复苏 ...

  • 董全云:拜年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拜年 董全云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里拉里拉二十三, 二十三祭灶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蒸馒头, 二十七杀年鸡, 二十八贴花花 , 二十九挑灯篓 三十 ...

  • 代江涛:老兵,你要走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老兵,你要走 代江涛 有人说过,这个地方,每一年,当银杏树落下第一片树叶时,就是你离开的日子. 有人还说过,每逢你要离开的时候,总会感动上天,一副雨霖霖,叶萧萧的样子. 老兵,你要走.就在明天.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