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艳萍:给父亲洗鞋 | 就读这篇

给父亲洗鞋

温艳萍

父亲的皮鞋很少会出现在我家的门垫上,一年也不过两三次。

他在老家是不会穿皮鞋的,只有出门才会换上,所以,一双皮鞋在他脚上,好些年也不会穿坏。

有时父亲来的时候正逢下雨,鞋上从老家路上带来的黄泥虽然让我倍觉亲切,但粘在他黑色的皮鞋上,总是有些扎眼,我不得不将那充满乡土气味的黄泥冲洗掉,再给皮鞋上些鞋油。

父亲的皮鞋,一般都是穿了好几年的,他说越旧越好穿,鞋和脚都少了初碰面时得生硬,彼此服贴。虽是旧鞋,却丝毫没有嗅到一线的汗臭气,鞋子依然散发着原始的皮料味。

父亲的脚,已经很少出汗了。

想起还在求学时,曾经给他洗过干活时穿的解放鞋,那浓郁的汗臭味是那么得丰厚,熏得我直打喷嚏。我们家稻场边有棵比我年龄长许多的苹果树,“亭亭如华盖”,树下是从溪里牵来的自来水管,一年四季哗哗流着,如同另建了条小溪,我总是会先将鞋子放在水管下充分湿润,也巧,那粘在鞋子上厚厚的泥巴很快就会在甘甜的溪水下崩解,随手将鞋子在稻场边的石头上磕两下,然后撒上厚厚的洗衣粉,狠劲儿地腌上半个钟头,再用刷子一遍遍地刷,不放过一处犄角旮旯才能让那鞋子的庐山真面目显现出来。

年轻时的父亲,脚哪里停留过呢?他用一双不断流汗的脚,踩出了我们一家老小通往温饱的道路——多数人的粗粮都还吃不饱的年月,我们却是吃的别人家过年的才可敞开肚皮吃的白米饭。

父亲下水田,从来不穿胶靴的。春寒料峭的季节,他牵水牛去整地,脱下鞋袜,眉头都不皱一下,一脚踏进去,倒是那水田,似乎被父亲热乎乎的脚烫得唧唧作响。

我会在边上的石头上候着,等他上岸。一块地整完,水牛的鼻子和他的鼻子都喷着粗气,父亲冒着热气的脚钻进他那万年“老解放”,扛起耙牵着牛走在前头,我则需急步跟上。

那时的父亲,很少穿皮鞋,外出时也穿着球鞋,农闲时收山货进城倒卖,一天走几架山,百十来里的范围,一双鞋,坏得特别快,但我替父亲洗鞋次数有限,所以几乎都已忘掉了他脚下的那些鞋是什么样子。只记得,除了下地,决不穿“解放”,他说解放鞋太臭脚了,他又是双汗脚。

汗脚最好穿布鞋,母亲给他做过布鞋的,那时我还没上学。一个晚上,一家人正和气地围在篝火前,母亲给父亲的鞋缝上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针插进筛箩中的线团子上,将完工的一只鞋递给父亲。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左脚上的鞋。

啊!父亲有新鞋穿了,我想,我们肯定都是这样想的!

父亲满脸欢喜地接过去直接套上他的大脚,一蹬,再蹬,又蹬……那鞋总是犟着卡在脚弓,他的脸在火光和白炽电灯泡地映照下,红红的,突然之间,他将那只不合脚的鞋一下子丢到柴尾后去了。

我和姐姐同时轻“呀”了一声,谁也不敢再作声了。

母亲站起来,将鞋捡起,直接抛进火堆,父亲一把抢了出来,抹灭了几点线头上的小火星,腆着笑脸连忙说:“我穿不得兴许爹(我外公)穿得……”

母亲一扭头就没理他,这双鞋的最终归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父女仨从此没见母亲做布鞋了,父亲每次出门,都会给我们母女仨带回最新潮的鞋。

而今,终于是可以买到布鞋了,他的脚却又不流汗了。

不曾想,经历二十来年的时光,他最恼火的汗脚想让它出点汗也难了,如今的双脚,如同两块已快风干的木头,再也没什么多余的水份了。那鞋袜,穿过几天,依然会枯枯地套在干巴巴的脚外面。

难怪他的鞋穿不烂了。把一双鞋穿烂,是要用劲儿的,他的劲儿被早年过多的汗水从双脚挤了出去,钻进了他曾经奔波、耕耘过的每一寸土地,而土地,又多么深厚!

我用软刷刷着鞋底和鞋帮的黄泥,黄泥粘得很牢,抵抗着我家那满含漂白粉气味水地冲涤,似乎只有故乡那清甜的溪水才能将它融合。呵,连故乡的泥都是不愿流入它乡的河流,难怪父亲越老越不愿离开家门半步。

作者简介

温艳萍,女,宜昌市散文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杂走以及多个文学公众号,现从事教育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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