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40)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40)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张国领
娘从合肥回老家一年多时间,因病情加重离开了人世。每年春节都要给爹娘写信的我,在除夕之夜给娘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没有寄出去,因为我不知道娘的收信地址。信写好后,只是对着冬季凄冷的天空给娘念了一遍,不知道娘是否听到,这封工工整整写在方格稿纸上的信,被我一直保存至今——
娘:
此时是除夕之夜,回来过年了!
娘,您还能听到我在喊您吗?
我喊娘喊了三十二年,每次喊娘,都觉得是那么自然,那么平常,都是随口喊出的,今天却为何喊得如此吃力?我在您面前喊您的时候,您都会答应,答应得及时,答应得温暖,当然也有答应得不耐烦的时候。记得我小时候,在您手头太忙我又不停地围着烦您的时候,可您无论多烦,都会答应着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把我要吃的准备好,把我冻红的小手捂进怀里。有时我喊您,您没有答应,我知道那是您没有听到,正在家里为全家人做事儿,做衣服、做饭、掏火、渣煤、喂鸡、纳底子、纺线、织布……或者是忙着去田里劳动,去剥蜀黍、削谷子、割豆子、挑粪、打坷垃、耧地、耙地……有太多的活儿需要您去干啊。在我的记忆里,您出工在田里干,回家在家里干,好像从来就没停下过那双爱劳动的手。那双手是那么的巧,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您不会做的针线,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您干不了的农活儿,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您不能干的家务。春夏秋冬,四季不闲,那双手从我记得事儿起,皮肤就是那样的粗糙,从来没有细泛过。特别是到了冬天,我看到您那手上经常裂着大大小小的口子,有的口子里还浸出血渍。我曾问过您,手裂了疼不疼,您总是笑着说:“憨子,手裂了能不疼,再疼活儿也得干呀。”等到了冬天,我就看到您白天从楝树上摘一些楝子,晚上放进锅里熬,然后用那熬楝子的水洗手,有时洗完了还将手在我的小脸蛋儿上蹭一蹭,问我光不光。我每次都会说光,不是我说假话,确实是光,仿佛只有那一刻您的手才是光滑的。从此我对楝子充满了感激,因为它能让娘的手变得光滑。无论上山放牛还是下地拾庄稼,只要见到楝树上有楝子,我都会爬上去摘,想着让您天天用楝子水洗手,使您的手永远不再粗糙。一次我上树摘楝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脸上摔破了皮,回家后您听说我是上树摔破的,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我的时候,我仍旧能觉出您手的粗糙,却没有感到您打我的疼痛,因为我知道,您无论把手举多高,都是轻轻地落下,只在我身上轻拍一下。
娘,32年里,我多少次喊娘啊,每次喊出这个世界上最亲切的称呼的时候,心里都是甜的,像蜜一样。可今天我再喊娘的时候,我的心咋就恁疼,像刀剜。同样是一个字,同样是从您儿子的口中喊出,为啥就有如此大的反差?我知道,是您已经丢下我们弟妹、丢下父亲、丢下这世界的一切,走了。去到那个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到那个我永远喊不应的地方,去到那个我永远看不到您的地方……。娘,您是怕冬天再把手冻裂才走的吗?是怕双手皮肤再粗糙才走的吗?要是这样您就回来吧,我天天上山去为您摘楝子,一定把您的手洗得光光的。我和弟妹都长大了,能致使您的手皲裂的活儿,我们都不再让您干,中不中?
娘,您是知道的,我当兵之后,每次给您和父亲写信,抬头的称呼都是两个字:爹、娘。虽然每次我写的信都是由父亲读给您听,可父亲读信的时候,您是在父亲身边站着或坐着的呀。就像我信中的称呼,父亲和您从来没有分开过。每当我写下“爹娘”两个字的时候,你们就在我的面前,你们的音容笑貌,你们的温暖气息,你们的关爱呵护都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可以后我的信只能寄给父亲了,因为您把父亲丢下自己走了,父亲还不到六十岁,您把他丢下不管了,难道没有想过,您这一走,父亲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吗?二妹还没结婚,三弟还没成家,您让父亲怎么办?一封信上的称呼,我少写的是一个“娘”字,心中塌下的却是半拉天啊。
娘,您从合肥回老家的时候曾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生气,不劳累,吃饭不再迁就,要早睡早起,可您咋一回家就忘了?您已为儿女付出了半生的心血,明明知道不能劳累,为啥还要拼命地干?现在好了,您走了,不要说再请您给我们做顿饭,就是再喊一声、两声、千百声娘,您都不会答应我们了,难道您不明白儿子不能没有娘?难道您不知道没有娘的孩子太可怜?难到您不知道没有娘的孩子站不到人前?难道您不知道没有娘的孩子光受人欺侮?您这次咋就心恁狠啊。在我心中您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咱家穷,经常缺吃的少穿的,为了让我能站到人前,您把父亲唯一一条好裤子改给我穿,您说我是在外上学的,穿的太破人家会笑话;为了让我能站到人前,上初中时,您每天给我烙干粮,总要在黑面里面掺两把白面进去,说学生们中午都在一起吃干粮,馍太黑了拿不出手;到神垕镇上念高中后,学校离家远了,为了让我也像别的同学那样住校,不再天天跑十几里路去上学,您自己冒着被批为资本主义的风险,田里收工之后,回家熬稀饭挑到后山公路上去卖,用上百次卖饭的钱,为我扯了一块新被面,套了一床新被子,说同学们住一起,盖得太破没面子。这些看似“小事儿一桩”的事情,在那些贫困的年代里您做到了,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却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娘啊,咱家的新房子刚刚盖起五年,您就扔下不要了,为了这房子,您和父亲操劳了多少个日夜。您千辛万苦为子女,操劳一生忘自己,心里想的全是这个家,只为孩子付出,只为孩子高兴,却从来不为自己考虑。为了使我结婚有房子住,您和父亲没明没夜地干,建起了三间砖石结构的窑洞,那可是当年全村最招眼的房子;为了二弟结婚有房子住,您和父亲又倾其所有,建了五间砖瓦水泥结构,当时在全村也是最好的房子。您这几十年,天天都在操劳中,都在操心中啊。记得我十来岁的时候,咱们家住的还是一间土窑洞,一次,父亲外出开会不在家,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窑洞年久失修,窑洞的上方早已破损,平时小雨还不会漏水,可那天晚上雨下得太大了,雨水和着泥浆从洞顶往下流,不一会功夫,屋子里就灌了一尺多深的水,您让我看着弟弟,自己拿起一个脸盆往外排水,雨下了整整一夜,您往外刮水刮了一夜。
娘,从我记事起,您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父亲在大队当干部,经常去开会、参观、学习,有时外出一次就要十天二十天的,而家里一直是您在守着,守着家,守着我们弟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您一个家庭妇女,学会了挑担子、扛袋子、磊墙、扬场、略麦等等所有男人会干的活计。我高中毕业后,本来可以替您和父亲劳动的,可我天生一颗不安分的心,不顾您二老的辛苦,坚决要求来当兵。我能看出您是不想让我离开家的,可您始终没有阻拦我,对父亲说我要当兵就当吧,在家也是打坷垃,地里活儿一辈子也干不完,不如让他当几年兵,不想当了再回来干活也不晚。
就是我当兵后的第七年,您查出患了癌症,虽然手术很成功,可毕竟是重病啊。我当时就想,也许我不来当兵,在家替您分担一点劳动,您的病兴许能避免。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在全力为您治病的同时,我祈祷上苍能保佑您平安。
自古都说好人有好报,您在村上从来没与人红过脸,谁的忙只要开了口您都乐意帮,并且不遗余力地帮。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宁可自己少吃也要让左邻右舍都尝一尝。您对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您可是全村公认的好人,是最有资格得好报的啊。可老天这次没有开眼,让好人的病没有治好。
娘,您病了八年,这八年中为了给您治病,父亲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大医院治、小诊所看,甚至连巫医神婆都求了,父亲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您活下来,因为这个家不能没有您。可您还是走了,丢下一家子您最亲最近最疼爱的人。
您走的时候是冬天,为了让您不受冷,我和父亲跑遍了咱村的山山岭岭,就是想找一块朝阳的、避风的、土好的、又离家近的地,作为您休息的地方。可那天下葬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把您埋进那厚厚的泥土下面,您一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吧,土地的阴冷、潮湿,靠您的体温能暖热吗?记得我和弟妹小时候,家里没有尿布,每天晚上都把床尿湿,您就把我们抱起来放在没湿的地方,而您自己睡在被我们尿湿的地方,用自己的身体替我们暖尿泡,几乎是整晚上都在我们尿湿的地方睡着,一次次把湿褥子暖干。那时候不管我们多少次把床尿湿,湿的也只是褥子,而现在您的上下左右,都是潮湿的泥土,一年四季,还要下雨,还要下雪,还有冰冻,娘,您能暖干吗?
娘,我知道,人有生老病死,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诞生,都有人死去,可我从来没觉得与我有啥关系,也从来没想过您会离我们而去,因为您是俺娘啊,怎么能舍得丢下一群儿女自己走了呢?当这个残酷的现实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承受。没有了娘,这让我以后还怎么回家?每次探家探的都是娘啊,进了屋门喊声娘我就是有家的孩子,有时我还没到家您就早早站在村口的白椿树下等着了,使我翻过那座山岭就能看到您的身影。可现在您走了,让我回去看谁?回去喊谁?天下之大,谁人能代替娘?尤其是回去看到依然压着您的那一堆黄土,我的呼吸也会变得困难起来。
娘,每年的春节儿都给您写信,今天我又写了,这是儿最后一次给您写信,我知道这封信写了也无法寄出,寄出了您也无法收到,但我还是写了,平时我写的信都是父亲读给您听,今天我自己写,我自己读给您听,我相信,您一定能听的到,因为这是除夕之夜,您的儿子含泪给您说的心里话呀。
祝娘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心过年!
永远爱您的儿子
1993年1月22日,除夕夜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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