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褚福海:最念旧时清泉浴
最念旧时清泉浴
褚福海
静谧的夜晚,独坐在灼热的浴霸下,手执莲蓬头,任“嗤嗤”的细水柱喷淋到裸露的酮体上,那种酥酥麻麻的惬意迅即漫溢开来。温热的水不住地冲淋着,冲着冲着,竟蓦然冲开了我尘封的记忆闸门,让往事倏地浮现到了眼前。
故乡桃溪镇的三五桥堍有爿老澡堂,名曰清泉。那澡堂砖木结构,倚河而筑,大门向街,气度端庄,规模虽称不上有多宏浩,男女浴区却各居南北,采用煤炭加热。幼时每每看到那庞大的锅炉整天冒着黑烟,且时不时喷出白汽,心里总是吓丝丝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镇上居民家里的设施十分简陋,不仅素未见过浴缸,更尚不知淋浴房一词。进入深秋后,镇上人时常为洗澡而烦恼。那时候家无隔夜米, 吃了上顿愁下餐,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贫二穷,哪来钱隔三差五去澡堂洗浴?那便因陋就简在家里解决。于墙角处用床单一围,摆好浴盆、板凳等,拎起煤球炉上烧到“噗噜噗噜”直往外喘热气的水壶,倒进盆内,再将事先装在几只热水瓶的水一同倒入。水温是够格达标了,可周围气温实在低,人脱去衣服后浑身皱起鸡皮疙瘩,哆嗦得牙齿直打颤。那种洗澡,不容你慢条斯理泡啊搓的,只能三下五除二,速战速决。家父曾戏言为“即便和水亲亲嘴、洗个囫囵澡,也比不洗舒坦得多”。当然,那效果是可想而知的不尽人意。那时,为数众多的农人则在家里烧上一大浴锅热水,美美地泡个澡,快活自在如神仙,令镇上人自叹弗如,羡慕不已。
天实在冷不过,镇上人家里不能将就时,就必得去澡堂洗。但总会捱到后背发痒、颈脖油腻了才付诸行动。黄昏时分,男女老少从大街小巷鱼贯而出,像潮水一样浩荡涌向澡堂的场面,成了小镇固有的常态。逢年过节,争先恐后排队洗澡,定格为小镇独特的景观。
在那个年代,能定期或不定期钻进暖烘烘的澡堂里,酣畅淋漓地泡上个澡,成为无数人的奢望。当然,荡涤污秽,洁净躯体,舒缓身心,亦无愧是件美事。
寒冬之夜,当掀开厚重的棉帘,一股带着肥皂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寒意顿减了几分。赤身裸体下到宽敞的浴池里,坐在贴着汉白玉石块的池边,凝望着碧净的池水与缭绕的雾气,恍若置身仙境。入池前,先用脚尖试探一下水温。孰料脚刚伸进池内,脚心、脚后跟霎时有种微麻略酥的感觉,仿佛接通了电源一般,周身开始热络起来。身体不消多久适应了,人便泡到碧清的池子里,让全身筋骨彻底放松,并不停地用毛巾搓洗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有时,坐到浴池边上,将毛巾卷成一团,抓在手机对着胸部、手臂、大腿使劲搓擦,只见那细条状的污垢纷纷滚落。而后再拿香肥皂一打,洗净,那个爽啊,还真不好言说!民间有云,洗个澡,蜕层壳。足以表明浴后劳顿尽失,轻松惬意。而今回味,情趣犹在。
拖着沉重的木屐从池里出来时,浑身红扑扑的,散发着热气,瘪嘴掌柜张老伯看见我后,马上会对着侧面叫道“帮小官人出水——”服务生忽地闪过来,递给我两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偶尔还会拿厚厚一沓热毛巾帮我“揩背”。有时生意忙,浴客多,服务生来不及往返跑,就干脆把毛巾捏成一团,随着一声“来啦”,毛巾于五六米开外向我砸来。我乐滋滋地伸出双手接住,揩干周身的水珠,躺倒在躺椅上小憩。偶尔空闲时,服务生把毛巾顶在手指上旋转着玩,活像个杂技演员,看得我目瞪口呆。
来清泉洗澡的,还有手头稍宽裕些的山里人。他们卖完板栗、冬笋等山货后,或是歇担于巷内,或是支起独轮车在街角,嘴里叼着竹根做的烟斗,喷出蹩脚烟丝的呛人味,大大咧咧跨进“清泉”,痛痛快快泡上个澡,把积郁体内的疲乏劳苦洗得一干二净才意犹未尽地回去。间或还会带来些乡野的轶闻趣事,让浴客们听得兴头十足,唏嘘不已。
澡堂能洗去污垢与疲惫,然洗不脱当时的贫穷与落后。心力交瘁的父母,常为打发一个个庸常日子而担忧发愁。
一九六五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屋檐挂冰凌,过河冰上行,连哈出来的气都是白色,凝到眉毛上,瞬间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霜。腊月二十八那天,天阴沉着脸,饷午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朵朵洁白的雪花宛若棉絮从天而降,随风飘舞,洋洋洒洒。母亲提醒父亲,快过年了,带细伢儿去洗个澡。我一瞥窗外那银装素裹的晃眼景象,浑身顿时袭满了寒意,嘴里接连说不去,不去。可面对家父犀利的眼神,我唯有遵命的份,便躲在家父撑开的伞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着。巷子四周白茫茫的,屋顶上,青石板上,电线上,树枝上,到处是纯白的积雪,白得有些令人悚然。巷内凹陷的地方,积雪已没过了脚背。到清泉浴室附近时,我的头上直冒热气,两条腿仿佛灌了铅。那时的人甚是可怜,为了洗把澡,却需顶风冒雪,历尽艰辛。
尔后有个阶段,那澡堂的锅炉工将心思花在恋爱上,水温冷热不匀,忽高忽低。恋爱顺利,心境畅朗,那天的水温正常,让浴客洗得直呼过瘾;小两口若闹点小别扭,不欢而散了,次日情绪低落的锅炉工,则把水烧得温温吞吞。有时尚不到七点钟,池里的水已没了热度,迟来的人也奈何不得,便抖抖嗦嗦地撩水洗着,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地嘟囔骂娘。
有一年暮秋的傍晚,我刚跨进澡堂狭窄的巷子,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馨香气息。寻香望去,出乎所料地在澡堂门口巧遇了我叔父家隔壁的细白女孩。她刚洗完澡出来,几缕湿发耷在额头,眼睛清澈透亮,皮肤白里透红,宛若粉荷出水,楚楚动人。四目相交的刹那,她莞尔浅笑,随即低着头溜开了。而我脸红耳赤,连带脖子都像染了色。那天的男澡堂仿佛是为我开的,里面仅有我一个浴客,我沉入滚烫的水里,让水尽情地浸泡着我十五岁的躯体,浇灭我懵懂的遐想。蒸腾热气中,我双目闭紧,低声哼着走调的老歌。及至很多年以后我才发觉,那矜持而温婉的浅浅一笑,竟踹开了我漫长的青春期。
快乐将时光缩短,苦难把岁月拉长。沿着父辈们垦拓出来的路径,我们砥砺前行,终于迎来了新世纪的曙光,过上了小康日子。
而今,国强民富,社会安定,那家有上百年历史的清泉浴室已改建成了桑拿城,魅力不减,成为镇上人的休闲场所。寻常百姓家里也都安装好了洁具,浴缸已被时代淘汰,淋浴房粉墨登场,成了时下的新宠。哪个时点想洗澡了,只需轻轻将龙头一拧,热水便“哗哗”倾泻而出,洗澡已不再是难事,已演变为一桩日常事,成为人们普遍的一种卫生习惯。社会文明程度与综合国力,亦从洗澡的变化里显现出量的巨变与质的飞跃。
褚福海,男,苏州市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北方文学》、《散文百家》、《文学月报》、《散文选刊》、《鸭绿江》、《少年文艺》、《东方散文》、《齐鲁文学》、《散文诗世界》、《太湖》、《散文诗》等报刊,以及全国十多家自媒体平台。出版散文集《掬水闻香》、《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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