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受申——北平通：车店与驴店
冰天雪地风如虎，裸而泣者无栖所，黄昏万语气三钱，鸡毛房中买一眠，牛宫豕栅略相似，禾杆黍秸谁与致？鸡毛作茵厚铺地，还用鸡毛织成被，纵横枕藉鼾齁满，秽气熏蒸人气暖，安神同梦比闺房，挟纩帷毡过燠馆，腹背生羽不可翱。向风脱落肌粟高，天明出街寒虫号，自恨不如鸡有毛。吁嗟乎，今夜三钱气不得，明日官来布恩德，柳木棺中长寝息。——蒋士铨京师乐府词鸡毛房——
近年来普通的一个现象是什么都加个大字，西药囗称大药房，西餐厅称大餐厅，戏馆子称大戏院，安寓客商的店房称大饭店，将来也须会将清吟小班改为清吟大班。我们只谈店房，上自大饭店，饭店，旅馆，仕宦行台，安寓客商的店房，公寓，以及荒村野店，笔者都领略过，其中以荒村野店最为有趣，在燕郊镇阻过雨，在永乐店镇阻过雪，永乐店在明代为漷(huǒ)县故址，清代裁并通州，但镇集仍极繁盛，一年的残冬，为衣食所迫，到了一次永乐店，没想下起雪来，竟因此在那里渡过了一个除夕，那时诗兴还没跟我脱离关系，在家家守岁之日，我只好关起门来，点一盏“一灯静如鹭” 的油灯，大作其诗，风味十足，没一点思家致念。我没住过的店有“车店”，“驴店”，“起火小店”，“鸡毛小店”（即蒋心馀先生所谓鸡毛房），本文所写即此四种没住过的店。
（一）车店 车店即大车店，也分两种，一种是规模宏大的车店，专门寄寓外路来平大车，骡驼轿，也代客雇车和骡驼轿。并负转运任务，如有人将大批货物，委托车店代为起运，则途中一切责任，皆由车店来负，如走小路，须用手把车，货主也不必过问。车店应有极大院落，马棚，客房俱全，客人来店，与普通住客店相同，一进店门，则骡马刷饮喂溜，皆由店中经管。除珍贵货物外，亦交店家保管。每日吃店中伙食与否，可随客人的便，吃饭也可以零叫菜肴，与普通饭馆相同。也可代赁棉被，冬日取暖，则例为秫秸柞子，由窗外下坎，开有炕洞，客人如欲热炕，则另购柞子，由店中夥友代烧，柞子以一束为一个，价值若干，炕热屋暖，为北方通则，柞子烧炕，可以一夜不凉，屋中也决没有烟气，如愿屋中另升煤火炉子的，则另收煤费。车店虽止住商人及车夫，但多为单间，很少有大炕的。车店多在各城门关厢，但也看这个城门通那一条大路，如朝阳门外关东店，则为通冀东及东北大路，东直门外明月车店等，则为通热河古北口及平谷顺义密云怀柔大路，广安门关厢车店，则适当驿站官道，尤为繁盛，自铁路建设以来，车店营业，一落千丈。车店和下站及外线车店，皆有连属，熟的客人，有时也可以存款拨款，因为是金匾大字的买卖，所以很讲信用。至于像评书中所说的黑店贼店，车店是没有的。还有一种车店，规模极小，只在离城十里上下的大道边，只住车及车夫，没有行商大贾投宿的，有的大车因为路远，必须前一天走出一程，又从容又方便，头天下午出了城，到这种车店收晚，次日凌晨即可出发。有的外来大车，赶城不及，便也宿在这里。这种车店只一宿便行，没有住多少天的，这种车店和大的车店不同，车马自看，全归自己照料，这种车店以卖饭为大宗，过路客商，也可以在此打尖，但没有大的车店那种讲究，只卖觔饼觔面，干烧酒，炒囗蔬菜，也不过豇豆扁豆，冬天炒个青豆粉之类，营业较大的车店还好，如东直门外八间房，为平古旱道必经之路，其地有姚家星月车店，虽为小的车店，但凭古这条道上，没有不知道的。车夫凑在一起，真吃真喝，阴天下雨还可来四拨梭胡，较比大的车店还显囗热闹的多。
（二）驴店 驴店有人来开玩笑称之为驴馆，即以旅馆二字叶音。北平驴店以东北城为根据地，西南城则很少见，因为通到平南各县，铁囗线已然敷用，只平东各线，距离北宁线颇远，自北平东北方和热河来者，除大车及近年始有的平古铁路外，脚驴是很中药的代步而且有人非骑脚驴（北平称代步的长耳公毛驴为脚驴）不可，从前以由热河来的为多，其中的秘密，当然是驴囗子夹带着烟土，什么滦平，窄岭蓝家寨，巴拉罕修文堂等地客人，纵然腰缠十万贯，也是一件蓝布棉袄，骑个小毛团的。上节所说车店皆在城外关厢，城里是很少的。驴店则大部皆在城内，如花枝胡同驴店及北新桥东大街的德胜驴店，很有几家开设多年的。北平近郊“驼脚”（北平以驴被人骑称为驼脚）的毛驴，因为养驴之家，离城皆不远，所以没有投驴店的。驴店的宿客，可以分为两部份，一为远路来平办事，骑的或是自己的驴，或是雇的长脚（北平以驴驼短程为短脚，以雇承若干日为长脚）。来平以后，那能拉着驴上人家去，所以必须投驴店，给驴找了安置之处。一为由外县驼一送的脚来北平，天晚找不着回城的买卖，只好投驴店，既可安身，又可找回程的买卖。这程驴店本身没有驴，只是代客存驴，所以也没有养对槽驴的。这程驴店也可以住空身人，但必须和店主东有交情，不是店方不留客，试想一个人谁肯在驴店投宿？北平驴店店主，大部为顺义县，怀柔县人，本县人有什么事情，驴店中可以互通信息，虽为驴店，也不止存驴而已！驴店有大炕，有单间，脚夫皆住大炕，单间则空闲时多。驴入店中，一切喂饮，及夜间闹槽，皆由驴主自己负责，全按小店办法。驴店没有伙食，房钱及驴的草料，以日为计，正午十二时以后走的算两日，十二时以前走的，归入昨日！收一天的费用，因驴的入店极少在十二时以前的。以上材料，皆由实际调查而来，因为我是有“交”无类的人，曾在驴店中给人取过一次亲，所以知之较详。
车船店脚牙，无罪就该杀，古语也。配平合囤把，有罪饶了他，今言也。赔给与平售不同，配给是黑假高，配给价只值黑价十分之一，平售则与市价上下只差一铢。合作社物品亦和平售定价上差不多，而且物品糙粗败坏，例如我们本区此次所领到的火柴，所谓登录商标，三日月工业所出品的月花磷寸，大德用品的大火柴，不知为什么划不着（街上买的，百元一盒，一划便着）一盒必须扔半盒，我到不生气，因为有“大德用品”四字，给我了精神上胜利，谁让我积了德呢？配给平售合作社为官，囤积倒把虽私而有钱，钱势相连，自古而然，不饶而何？大大方方的说饶了他罢，车船店脚牙的店，我们现在来续谈“起火小店”，“鸡毛小店”，该杀不该杀，因其只为小店，我们也饶了他罢！
（三）起火小店 上期所写车店，驴店，虽名为店，但非普通客人寄寓之所。起火小店也分起火，不起火二种，外省来平寻亲访友谋生的人，有的因为本乡不能居住，来平谋生，有的在农事闲暇，大秋已过，进了九十月门，即携儿带女的，到北平来，或者跑旱船（北平冬天一种乡间戏，以竹作架挂布面，作囗采莲船形，几个角色，无非生旦两角，锣鼓齐鸣的又作又唱，无非小曲情歌，如大年初一头一天，小的妹妹来过来过新年之类，或耍傀儡（耍傀儡北平呼为“耍侯力子的”，因为可记的太多，另起一篇）或耍猴，或刷老鼠，或染绸缎……白天下街找生意，晚上便寄居在小店内。小店多在天桥铺陈市一带，为数很多，现正向官方大厅数目。各地关厢，凡是繁华的地方，皆有小店，但在繁华之中又找清净地方开设，因为住小店的有需要清净的原因，（如绺窃，私贩等）。小店也有大小之别，但有一通则即无天井院落，没有大门院墙，皆为临界铺面房似的，玻璃上写着“安寓客商，xx小店”，如为随墙开门，后墙也写同等字样的，则为较大的小店了。小店大部为进门柜台，如澡堂中坐柜一样，普通皆为和尚炕，即在后墙砌炕，人便挨着睡下，望好里说：吴越一家，万里同梦，望坏里说，简直和旧式监狱中边床一样，也有环着墙砌成四面炕的，新近笔者到天桥东老虎洞看林文华老弟，为访问菜行情形，顺便参观一家同和小店，是在四面炕以外，屋中心也安了床位，以便多住些人。有的讲究一点的，在炕上隔出木板来，形如澡堂创维，一人占一格，谁挤不着谁，便算雅座了。更有再讲究一点的，也有几个单间，为寻亲访友的衣冠客，及跑单帮的老板，或者绺窃头子所住的地方。小店住客，皆以日即资，单间也如此，住下之日先付，赁棉被也先付赁资，次日出门，再回来便又算一日。如为上述跑旱船一类的住客，不但来平即住于一店，不有特别原因，不再移动，即每年来平，也有熟识的小店，永远即寄居于此，这样的客人，店钱可以拖欠几天，并目可以在阴天下雨之日，在柜上通融钱用。小店中不能讲卫生，第一的便是气味难闻，简直进不去人，住客日久也就可以薰莸同器。小店大屋子中例为热炕，一则可以为少衣无被的人取暖，二则热炕可以减除劳乏，烧热炕的方式有四种，一为以小火炉做成推车，可以推到炕洞里去（北平老家庭烧热炕，即此方式），第二为炕沿下，做深井地炉（北平乡间富足人家多此方式），以上二种烧煤。第三如车店一节中所说烧柞子，第四为烧柴锅，一面煮水做饭，一面炕也暖了。单间中另备煤炉，需要热炕否，由客人自便。遇有雨雪连天，客人不能出门，或深夜祁寒，也可由客人凑起来，作个文明赌博，如顶牛，打十胡，开赏，斗梭胡，既不喧嚷，又可消遣，店主东也可抽个小头，贴补灯油钱。也有几个客人“抓大头”的，出钱多的擎吃，出钱少供奔走，夏日外面下着豪雨，许多客人裸体高兴大叫三星五魁，此乐非高级大饭店所有，民国二十一年夏天，我和评书艺人杨云清，在阜成门外虾米居喝苦清赏雨。雨后去参观小店，眼见如此，愿意介绍给没去过的文人看看。小店例不起火，起火小店多半在乡间荒村野店。但开小店的有的后边带着家眷（诸位一定以为我矛盾，店主有家眷，客人何以裸体饮酒？所以此句重在有的后边四字上面），熟客常主顾，可以请内店主代为做饭，但只为晚饭一顿，须早上出门时约定，普通以每顿饭计价。也有以月计的，但须先付饭费，五日一计，也有只作饼面条饭，而不做菜的。外乡起火小店，是以饭为主，且客只付饭费，不必另付房费。在车店，驴店，小店以外，另有“果子店”，北平果市的南北两市，例为代客销售性质（北市尤然），但客人住在果店内为例外交情。不收宿费，另有东直门外十字坡果市，果店皆以姓为店名，如老金家，老卢家，老范家，除发售北市果品外，也代住果子小贩，这种小贩，多为平东各县人，挑高担子，卖虎拉车，沙果，大酸枣一类东西，小贩住店也付店费，但外人不能来此投宿。
（四）鸡毛小店 即蒋心馀所谓鸡毛房，北平俗呼火房子，是全世界最低级旅店，笔者不才，也参观过一次。火房子都在各城门关厢嘴，及各关厢后街，极僻静地方。矮矮草屋三间，进门也是柜台，四周土炕（不是热炕），大部没有炕席，屋中心有一火池，火房子不赁棉被，却赁鸡毛，鸡毛房之名即由此而起，早年所谓“铺三（念撒）盖俩”，即赁三文钱的鸡毛，铺在炕上，身上盖两文钱的鸡毛，犬卧土炕（土炕非常短，不犬卧不成），结束他这一天。火房子住客皆为乞丐及无家可归抬死人的杠夫，奔走一天，晚上到此来寄宿。小店不能欠费，火房也不能欠费，但开火房子的可以放个小帐，北平的杠夫没有不赌钱的，在火房中也不能例外，赌钱没有了稍，房主可以借给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们，却极讲信义，他们以为独身混饭，不讲信义岂不饿死？所以一经和房主协定，到时必还钱，北平俗语“头拱着地也要还钱的”。开火房子的也须是混混，官私两面全不怕，也不怕人懒帐的。火房子住家，皆为乐天派，有钱就花，没钱就挨着，因为身上无衣，喝烧刀子，挂里皮袄，是必要生活之一。北平俗语“拿腰刀进火房子，不杀穷人没饭吃”，我们真怕腰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