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 游寿先生写给“闺蜜”的诗
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
又见冰花满窗棂，
数尽飞鸿入北溟。
唯有故人深入梦，
留诗案上意叮咛。
“游寿先生（1906-1994）与沈祖棻先生（1909-1977）是闺中密友，她们的友谊在那个充满动乱的年代，不离不弃，惺惺相惜。她们中年以后，各居南北，其间中断联系很多年，复又通候，频繁问讯，为后人留下很多感人的诗篇。现在重新钩沉那段渐行渐远的往事，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两位女史的绝代风怀，诗以寄情，雅兴常在”。游寿先生为当代著名学者、书法家，沈祖棻先生亦有“当代李清照”之誉。今年逢沈祖棻先生诞辰110周年，刊载两位先生诗文唱和，以表缅怀。
游寿先生手录沈祖棻先生诗并跋
游先生手录之诗，“谁”字或有意而为。
沈先生云“虽堪许”，既认同“文章知己”，
又悲叹夫妻患难。游先生作“谁堪许”，
则赞美二位“文章知己”，更哀伤一对“患难夫妻”。
一字之变，此竟可当游先生诗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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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先生字子苾，号紫曼，笔名绛燕，著名词人。沈先生与游先生是金陵同窗，又尝共事于南京汇文女子中学，同居一室。游先生自传稿回忆：“我们这班有十多人，女同学中，沈祖棻是其中出类拔萃的。”“曽昭燏替沈祖棻找了金陵附中，可是沈君是苏州词女，才名为诸师所推，那天金陵中学校长先找她谈话，她穿着一件大红袍，发也烫了，又擦了胭脂口红，把这个教会校长吓退，不敢接收。一年之后，她由吴瞿庵老师介绍到戏剧学校任教，甚受欢迎。后来在武大是名教授。”沈祖棻先生另一位同窗尉素秋记述，当时中央大学几名女生结成词社，每人选一词牌为笔名。沈祖棻是苏州美人，明眸皓齿，服饰入时。当时在校女同学很少使用口红化妆，祖棻唇上胭脂，显示她的特色。沈祖棻的笔名是“点绛唇”。
1974年12月7日游寿先生致苏渊雷先生信：
“武大词女沈紫曼，由于六八外调替我接上线，……
故人成为新交，颇有远道和诗，近因病又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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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年代，沈先生与游先生音讯久绝，恢复联系之后，前后唱和述怀近五十首。游先生寄沈先生诗：“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入北溟。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沈先生作《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十首，叹道：“断无消息廿年余，绝徼终传一纸书。”“欲说江南当日事，老来残魄不禁销。”“四十年间浑一梦，寻思旧事却分明。”“关山相望隔千重，惆怅今生不可逢。” 沈先生作《岁暮怀人》四十二首，忆同窗故交，写游先生：“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游先生作《答沈紫曼岁暮怀人》十一首，其一云：“柳边霜露误浮名，糊口伛偻莫相惊。齿爪虽存心已冷，谁将姓字入长城。”
——栾继生教授
游寿先生寄沈祖棻先生诗欣赏
游寿先生 1930年摄于南京
游寿先生诗词手稿
有感
闻征奇字问子云，江南弹射久纷纷。
交亲零落耆宿尽，不知何人作殿军。
前岁总理问王冶秋同志，国内能读甲骨、金文者几人，以不及十人对，东北区及老身矣。因计划南大、武汉承担任务。南大自吾去后，闻高名凯与方光焘争语理论，有立死于座上。年来曾昭燏、杨白华相继自绝于世。近沈紫曼示余诗，有“一编奇字老边城”句，感而赋之。
寄沈紫曼
冬初小恙高烧，梦子苾来访不遇，唯见案上留诗。余出门追之，倦极而醒，乃一梦也。成此诗，数月寄与。
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入北溟。
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
答沈紫曼岁暮怀人
柳边霜露误浮名，糊口伛偻莫相惊。
齿爪虽存心已冷，敢将姓字入长城。
紫曼原诗：闽峤才调早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
绝塞从来不见春，珠玑锦字倍可亲。
劳思万水千山隔，采菊加餐劝故人。
紫曼笔名绛燕，与余先后在南苑，后同在金陵研究，均胡、吴名宿高弟子。
南苑文坛感慨多，龙蟠虎踞自嵯峨。
飞来绛燕呢喃语，怕听平湖有苍波。
紫曼学名祖棻，笔名绛燕。黄侃师为起字子苾。
龙沙郁勃久栖迟，春尽夏来柳未丝。
粟末楼头寂寂夜，那堪回忆对床时。
松花江辽金谓粟末水。
四月墙阴雪未消，浮沉文海似市朝。
塞雁归时通讯息，朔溟原不识韩潮。
瘦骨蹭蹬健饭能，江流看惯结严冰。
辽鹤岂忘归华表，万紫千红记秣陵。
以上自叙并思紫曼。
少年岁月去堂堂，酒榭歌栖总疏狂。
何妨琼枝联宗谱，更与曹班比低昂。
沈紫曼之狂与沈琼相比岂偶然。
伉俪词坛昔雍容，侯门曳裾误游踪。
洞庭波浪千帆过，甲子阳回万木春。
紫曼倩程千帆，自五七以后经教育改过。以上慰紫曼并壻千帆。
邮传尺素泪纵横，灵谷原头联臂行。
蜀鹃啼血魂何处，钟山想象夜月明。
曾闻神矢射灵台，簪笔今将赋八哀。
紫微闪闪天狗恶，犹望清魂入梦来。
杭淑娟于南苑女同学中最婉藉，昔在金陵，常月夜更阑联步灵谷。近年以被剃鬼发、跪斗，愤而死之蜀中。
平原风调最纵横，忝列门墙羨雁行。
天才荒谬轻生死，华屋山丘不分明。
胡师兄以甥继舅氏，名杨白桦，以插队投塘死之，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
沈祖棻先生寄游寿先生诗欣赏
沈祖棻先生1946年
沈祖棻先生致游寿先生信手稿（局部）
涉江诗稿卷二
海盐沈祖棻子苾撰
闲堂老人程千帆笺
序
癸丑玄冬，闲居属疾。
慨交亲之零落，感时序之迁流。
偶傍孤檠，聊成小律。
续有赋詠，随而录之。
嗟乎！
九原不作，论心已绝于今生。
千里非遥，执手方期于来日。
远书宜达，天末长吟。
逝者何堪，秋坟咽唱。
忘其鄙倍，抒我离衷云尔。
甲寅九月。
《岁暮怀人》四十二首之
游介眉
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铓四座惊。
劳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
笺曰：介眉任教哈尔滨数十年，辄有归欤之叹，而卒不果行。其为人亦狂亦狷，特立独行，交游中所稀见。其为学长于考古，尤擅金文，亦精书道。女同学中治古文字者无多，君与子雍可云双璧也。
甲寅之春，泛舟东湖。
感念昔游，慨然成咏十首
其九
新来又见碧毵毵，吴楚离衷尚不堪。
撩乱雪花如柳絮，有人塞北忆江南。
闲堂老人程千帆笺曰：此首忆游介眉。介眉久客哈尔滨，详后。
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十首
断无消息廿年余，绝徼终传一纸书。
犹及生前相问讯，翻教老泪湿裙裾。
秦淮春水绿迢迢，流尽华年旧梦遥。
欲说江南当日事，老来残魄不禁销。
少年同学气纵横，赌酒听歌逐队行。
四十年间浑一梦，寻思旧事却分明。
犹忆春风旧讲堂，穹庐雅谑意飞扬。
南雍尊宿今何在，弟子天涯鬓亦苍。
笺曰：王简庵先生，名易，字晓湘，江西南昌人，三十年代初在中央大学任教。先生博学多通，而讷于言辞。学者多以听受为苦。北齐斛律金敕勒歌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先生授乐府通论，尝及之。介眉素善谑，遂访其体为诗云：“中山院，层楼高。四壁如笼，乌雀难逃。心慌慌，意茫茫，抬头又见王晓湘。”中山院，文学院所在也。见者无不大笑。
少年好弄惯操觚，共把风情戏老儒。
见说尖酸到文字，独怜结习未能无。
笺曰：吴雨僧丈，名宓，陕西泾阳人，久教清华大学。其为人秉性方正而儿女情多。尝钟情毛彦文，交往数年，而毛终别嫁前国务总理熊希龄。丈为惘然者久之。介眉与祖棻时知其事，思所以戏之，乃讬名 作书遥寄，附以诗篇，微露怜才之意。丈以为真，大喜，遂函汪旭初先生询问，而先生不知也。诗首二句，即记其事。
当年意气已全销，老病偷闲远市朝。
话到交亲存殁感，春愁汹涌尚如潮。
作诔招魂两未能，无多热泪总成冰。
长江一水通吴蜀，巴峡流愁到秣陵。
笺曰：此伤诸故人多不得其死也。参后岁暮怀人诗。
小楼深巷卖花迟，二月江南万柳丝。
寂寞空山春雨夜，那堪重忆对床时。
笺曰：祖棻与介眉共事南京汇文女子中学，尝同居一室也。
万里迢迢系梦思，穷边白首独归迟。
塞门春暮寒犹重，旷野风沙扑帐时。
关山相望隔千重，惆怅今生不可逢。
惟把来书几回读，诗函欲寄更开封。
笺曰：游寿，字介眉，福建霞浦人，中央大学中文系、金陵大学国学特别研究班毕业。陈士諴妻。久任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得介眉病中书，赋答四首
昔在南雍日，逢辰多胜游。
梅开灵谷寺，樱熟后湖州。
赌酒轻杯斝，分题逐辈俦。
未知惜光景，春色似长留。
九陌东风软，寻芳肯后期。
月当初满夜，花发最繁枝。
似病因伤酒，言愁为赋诗。
故交零落尽，忍话少年时。
汇文旧池馆，曾伴药炉烟。
汲井浮瓜冷，联床听雨眠。
奋飞无凤翼，寄恨只鸾笺。
密意三冬暖，相思讬缕绵。
笺曰：四十年前，君与余尝共事于汇文中学。余近年腿膝患风痹，君亲捣姜汁制药绵见寄，裹之良已。
北国多风雪，何人侍病帷？
黄垆思故侣，碧海分生离。
痛极翻无泪，悲来欲语谁？
老怀更珍重，良会傥能期。
再寄介眉
共惜华年逐逝波，边城独老奈君何。
休文瘦不缘诗苦，叔夜慵还为病多。
万里秋风同作客，一场春梦总成婆。
楚宫泯灭余文物，访古南来傥见过。
介眉老眼失镜昏瞀，手复烫伤，
犹作书相问，赋此寄慰七首
莫向空山怨索居，怜君病里未相疏。
南云几日无消息，北雁多情更寄书。
眼昏手痛奈君何，历历眠蚕迹不讹。
淡墨斜行情未了，故人心事老来多。
一经流转逐车尘，江上秋风塞上春。
奇字如今谁肯问？休伤载酒更无人。
风雪漫天望里迷，十年分付与单栖。
宣文纵可传周礼，无奈空梁落燕泥。
倚席明时意不舒，聊从尔雅注虫鱼。
却怜寂寞悬车后，人海茫茫何处居？
曾期同老蒋山隅，知己比邻兴不孤。
难践绸缪旧时约，斜阳空自满寒芜。
榕城烟雨塞垣沙，怅望南天万里家。
即令罢归无旧业，犹能饱饮建溪茶。
介眉远惠书物，赋答十二首
愁绪绵绵数纸余，十年归计费踟躇。
悬车倚席思量遍，且为闲人作草书。
故乡迢递不成归，绝塞冰霜亲友稀。
独立苍茫何限思，为君老泪一沾衣。
弦歌难忘石头城，归老钟山有旧盟。
耆宿凋零知己死，卜居谁共遣余生。
法书奇字与谁论，稽古空余文物存。
却羡故人作村媪，米盐料理长儿孙。
淅沥幽窗冷雨侵，远书重读更沉吟。
漫言偕老儿孙乐，病榻孤灯夜夜心。
老翁娇女隔重云，休沐相探音信闻。
万里梦魂飞不到，单身绝域更怜君。
少年听雨对床面，儿女情多费锦笺。
今日山中还听雨，独眠人老药炉烟。
寒宵丸月照空山，遥想边城暖未还。
一样凄清残烛畔，君孤我病鬓同斑。
鸣雷新摘茶芽嫩，发箧初闻松子香。
珍品远来千万里，道途未及故情长。
回首当时玉笋班，飘零生死泪潸潸。
少年同学皆翁媪，难向秦淮破醉颜。
遥岑远水望中赊，后约无凭足怨嗟。
倚枕悲吟聊寄与，江郎才尽笔无花。
楼台烟雨夸清景，楚水枫林感索居。
欲把钓竿迎远客，十年难得武昌鱼。
“文革”后期，周恩来总理问国家文物局长王冶秋，
国内能识甲骨、金文者几人，以不及十人对，
游先生列在其中。
游先生作《有感》一首，曰：
“闻征奇字问子云，江南弹射久纷纷。
交亲零落耆宿尽，不知何人作殿军。”
《沈祖棻诗学词学手稿二种》出版：未刊手稿首次影印面世，全彩还原书法墨迹【上书坊】
前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而能发展古人;
后不同于来者，向来者去，而能启迪来者。
——胡小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