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森:老哥好梦

老哥好梦

作者:曹森

老哥说他多么忙,也会把这件事情记下来,他不好意思说写成作品,更没告诉姑娘他是个作家。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太少了,称不起。但他坚信自己有这个实力,何况令人这么开心的事情,他那一刻想起了回眸一笑,想起了温柔一刀,他宁可被这一刀杀死,永不醒来,是哦。那会永远快乐在他永久要去的地方。他说这事全拜托于你了。他记不清晰人家怎么就走到了他的面前,怎么伸手的是她而不是自己,记得那手感是何等的温热绵软,那记忆让他有彻肤之幸。

他对她说我记性不太好了,你一会记着和我说一声你的地址,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记下来,写成一篇东西给你寄来。我得感谢你,我不能让你白为我辛苦或付出,我一辈子没有让别人主动为我服过务,除了我的父母,我一定要回报的,真的,尤其是女人,我不能欠人家的。这是我的性格。

老哥还真切的在这之前与几位文友叙话,并且想到了一个小说的题目,他既要和大家炫耀又怕别人占了去,就说我现在就开始动笔,这篇小说的题目太妙了,太人性化了,赋予的主题太厚重了,这是恒久不变的,比爱情还长寿的命题。因为许多人可以没有爱情,可以享受不到爱情,但不可以没有“有无”。

是这样的,无论什么东西,什么事情,什么经历,什么记载,等等,没有即无,有即有。

此前,老哥他没有这样的幸福经历,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十分忙碌的人,一个及其孤独的人,没有人能够完全走入他的内心。

这一次,他又在人生的档案中多了一项内容。

不幸的是,当他们就要到了最幸福的时刻时,竟然醒了。

他隐隐约约只记得她说,老哥,我就在你出生的地方,你要再来……

老哥再也不能入睡,为小孙女续燃了蚊香,光着脚在厨房写下了这件事。因为他怕失诺了她,他不知她在哪里,他出生的地方不是很远,但梦却遥不可及。也许她真的会在某个地方等他,但八成是冥冥之中。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把这件事情记下来。还是记下来的好啊!就在这间厨房里,光着脚站着。一辈子就这样,他经常对自己说,我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自己。这一次是人家对得起咱,不承兑诺言,将来如何见面?他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鬼神或来世。但这次例外了,他站着写这件事情的时候背心总是嗖嗖的发凉。他知道自己还感冒着,还咳,但他还是硬记下来。天一亮就没时间了,一辈子他就做了这么一个“好梦”。而且是在生他养他的地方,这一定是在意味着什么。

是的,以往半夜起来撒尿,时间稍长,他的肚子就会闹意见,得赶紧再蹲下解大手,这样的毛病多年了,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竟然也能等到他记下这件事情的梗概(他不希望写成“艳遇”),才赶紧去洗手间,所以他以为这一定说明着什么,不,是隐喻着什么。

在生他养他的地方,在他最要好的舅父故去的时间里,他是最疼他的亲人之一呢。

从洗手间出来,老哥披了件褂子,他真怕再感冒重了,身体凉热,嗓音嘶哑,四肢酸软,胸闷气塞。对于他,那是不允许发生的情景呢。因为有多少事情需要他做?尽管他不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但他毕竟还在智商很高的群体里工作着。他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学到了聪明人怎样处理事情、怎样处理人际关系、怎样生活的好些,按眼下的时髦话讲,是要努力提高生活质量。而他却总是知道却做不到,还常常暗笑人家怎么这样。小时候懂事时,爹教娘劝。大些了老师常说,怎样怎样真诚忠厚,如何如何老实为人,怎么怎么先人后己,甚至大公无私。别人不干的我干,多干点没什么,累不着,还锻炼呢,我多活十年可要干好多活呢,只要精神只要健康。他总是这样想,这样做,时长了,别人以为他不懂,他傻,于是,许多时候,人家就可以在他的空间里,在他的生活中,公开做些“聪明”的事。比如说黄雀的卡号、鲶鱼的“钥匙”……

黄雀和鲶鱼都是一宿舍的人。黄雀的单位在矿机厂,鲶鱼从机关工会来,他们是半年前调到施工指挥部的,和老哥同在综合部办公室。

黄雀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白皙周正,眼珠儿转动的频率比一般人快,唱歌跳舞喝酒打牌的场面上算个立得住的“角”。

不久前,指挥部要给员工们做胸卡,由于是新组建单位,需一并将工号编好印在胸卡上。除领导们的号码是固定编好的以外,中层以下的都在集中的时段里按序入编。老哥负责登记、拍照。

黄雀和鲶鱼来得晚些,前边四十多人都办完了,再有一两位就轮他们了。不知何故,黄雀突然问身后的鲶鱼,你急你先来。鲶鱼有点嘟噜的眼皮撩也没撩,用似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有啥急不急的,不就差一位嘛。说过,脸上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微笑。

不急就好,不急就好。黄雀有个好性情,他边说边凑到他眼前,说,老哥,一大早就辛苦上了,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吧,你自己还没照相吧,唉,总是这样,先人后己,忘乎所以。

说什么呢。他头都没顾得抬,问了一句。我怎么忘乎所以了?这不像一个褒义词啊。

你看你看,听细了不是,老哥。我不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嘛。不知自己表达的准不准,我是想说,在这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副瘦削的布满岁月阡陌的脸颊。这阡陌之处,洒过辛勤的汗水,当然也有我们眼羡的收获;花白的头发下,浸润着大海一般的心血,我看着心疼啊老哥。

后边的人急了,黄主任你捣什么乱呢,谁有那么多心血呢,你是想把老哥的血吸干啊。

于是黄雀调过了头。同志们啊,我是在关心咱们老大哥呢。你看他累成什么样子了。他都俩月没回家了。他给咱们服务,咱也得想想他啊。说着,从上衣兜里取出一把小梳子,给老哥梳起了头发。并说老哥哎,来,你起来,我给你照,我的照相技术也是很好的嘛。

老哥还没反映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被黄雀扶起来,站到了照相的位置上。

笑一个,老哥笑笑,一、二、三,茄子!好唻!

接着,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笔,说,我给老哥记上,44号。

后边的人有轻微的骚动,鲶鱼的脸上又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其实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们以为不太吉利的数字,黄雀却下得如此深厚的工夫,老哥心里暗想:兄弟,你好可怜。

黄雀一定是把老哥当“流汗”的那一族了。也难怪,“流汗”是常出自老哥嘴巴的一个词汇。俩月前的一次民主生活会,黄雀还是老哥的属下,那时候,每日上班,黄雀总是去做基建老总的卫生,而他们办公室的活计,大多是老哥亲自干。甚至有的时候,老哥打来两壶水,黄雀会提走一壶去效忠老总。有一次,锅炉检修,老哥只好用热水器烧了一壶,待他拎着墩布去擦地的时候,黄雀将一只暖瓶放在茶几前说老哥我来吧。老哥说行了一样的不用换手了。黄雀说老哥真好,以身作则,带头苦干,敬业奉献,我们得向你学习。老哥说过讲了,这有什么,在家不一样干吗?就当是以矿为家了。黄雀说这话我爱听,还是老哥境界高啊!可是就在老哥去水房洗墩布的当儿,黄雀一闪身进了老总的屋子。心明的老哥揭开暖瓶盖,笑了。这水是昨天的温度呢,调包了。老总有好茶叶,需要现开的水冲,咱有白开水就中,老哥自语着。那时节,企业经营形势不太好,机关服务工都被辞退了,总不能让老总自己去打水。也难怪黄雀们的苦心。

这天下午,办公室支部开生活会。那是一个明媚的初夏,温和的阳光从婆娑的小叶杨之缝隙中照进屋内,使得大家的心情都很爽。老总也参加了这个支部的会。从上至下畅所欲言,都为公司如何摆脱困境扭转局面建言献策。黄雀更是嘴巴灵巧,讲得唾沫星子乱溅,大脑袋的各个部件均显得玲珑剔透,说得老总眉毛上都泛了笑意。老哥在这里党龄最长,又是支部副书记,肯定要表表态。他说,十分感谢傅总来参加我们支部的生活会,并为我们的工作指明了方向。我是从井下上来的煤老板子,又上年岁了,比不了你们科班出身的小年青,没你们观念新,反应快,有话还憋不住,不知哪句撂倒哪,把地砸了坑,让人起了心。我说咱们既然到一起,就有饭大家吃,有活大家干,就像锅和勺、碗和筷,有点磕磕碰碰都难免,但谁也离不开谁。这才是一家子,才能谋事、干事,干成事。今后,咱们办公室,不必分尊卑贵贱,有本事的出思路,没文化的流汗水,力争把咱建井处的施工任务提前保质保量完成,为扭转公司的被动局面贡献各位的聪明才智,贡献我们的力量。

应该说老哥的话没错,但有两点被人留意了。一是“傅总”一说,不如黄雀等人的“总经理”受听,尽管傅总真的姓傅。二是“各位的聪明才智”和“我们的力量”。

也就是那次生活会不久,黄雀被提升为办公室的副主任,成为与老哥平起平坐的哥们。但不同的是,黄雀越来越像个“出思路”的领导了,老哥却似乎甘心当“流汗”的那一族。主任让干么干么,从没有“二过”。

至于鲶鱼,是个很有艺术细胞的“老政工”,广博的戏曲知识和一套过硬的摄影技术充盈着他不惑之年的单身生活。遇事不温不火,逢人谁都不惹是他最得意的看家本领。绝对不会像黄雀那样“浅显的可笑,势力的流油”。稍有闲暇,便和老哥谈论些古典戏曲里的人物,有时也涉及些诗词歌赋,尤其是元代的词曲,饮酒时常在嘴边过来过去。什么“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是哪出戏的名句;什么“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出自谁的笔下。

半年多的相处,鲶鱼和老哥还是很合得来的。特别是在一些观点上,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近来新版三国开播,一日论及,二人看法竟是惊人的相似。以为剧中最可爱的角色不是两大主公一朝汉相,也不是足智多谋的孔明先生,而是才不亚诸葛亮,义不下刘关张的东吴谋士鲁肃。他的忠君义友之风,刚正廉洁之德,他的潦倒中当了裘皮大衣为周瑜换酒喝的君子之举,特别是他的“最终极的王霸之术还是仁术”的高论,至今有多少人不敢比肩。

然而鲶鱼的另一面,让老哥却久久不可理喻。

按说既是好哥们,无论公事私事,都踏踏实实地去干,这都是做人的准则,特别是对方委托给咱的,要想尽一切办法记在心里去办。老哥多半生就是靠着这一份“忠义”,才从井下的窑哥们中间一步步走到今天。领导们也是看中了他的这种扎实的人性和谦逊尚学默默奉献的精神,才在这人来人往的岗位上一干这么多年。老哥是这样的人,他以为凡是和他志趣相一的鲶鱼也理应如此。可是不然。

总公司搞书法比赛,老哥得了一等奖,老哥知鲶鱼的家离那近,说给咱把奖品捎回来算了,人家一点头,算是应允吧?但至今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

一日老哥来开门,钥匙顶不进去,屡试不中,只好作罢。但他想、不对啊,早上开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会?

他想到,下午上班后就要陪领导去慰问困难职工了,要是门不得开,取不出录像设备,岂不误事?

其实,这也不是他的事,正点上班,锁开不了,你急什么?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放不下。他在努力去想,为什么?怎么会……

于是他给最后离开办公室的鲶鱼打电话,把这情况说了,鲶鱼说不清楚啊,我也不知道呢。这下他真急了,赶紧去找生活科,但时已中午,办公室锁门。值班室没人,老哥更急了,直接打电话给生活科长。

之后,他回到宿舍,他必须休息一会,哪怕是十分钟。否则,下午什么也干不好了,这是他的生物钟,习惯了,每日起得太早。

但刚躺下不久,生活科的两位师傅便来找他,万师傅说,是你们办公室的锁坏了不是?他说是的。万说把钥匙给我吧。我去修,你再躺会……

这些师傅们都是很敬业的人,很体情的人。

然而,时钟滴滴嗒嗒地过去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回来送钥匙,可以说,自从他们进屋后,他就没有再睡着,眼看快上班了,他不得不再着急起来。

他来到办公室外,万师傅额头的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滴,又急又热的情景令人火急火燎。万师傅被生活科称为“万能”啊!可是眼下他也没着哇,只好一脚跺开了门、门框也掉了下来。

现场顿时变得很复杂,工程大了。因为今天周六,管材料的同志没上班,还得打电话让他来。万师傅去等库管员。这时鲶鱼摇摇摆摆的走进来。……

万继续修。

鲶鱼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该干么干么。

一中午都没修好一个门锁,怎么搞的?生活科长急了。令万写出检查。

老哥真不好意思,似乎连累了万。但他的确怕耽误了大事。

写好检查的万折回来继续修门锁。但这一次鲶鱼说话了:这是不容忽视的事情了,锁母在门框中松动了,如果不想法处理好,这个办公室的安全系数将会大大降低,万师傅,任务很重啊!

我知道,我会拾掇好的,领导放心。万师傅说。

鲶鱼没再说什么,去洗手间了。万师傅跑到他的办公桌前,立刻脸气得发紫,指着桌子上的钥匙低声说,老哥你看,这不明明是他的钥匙断了,也不言一声,你把情况告给我们,不是很简单的事嘛。搞这么麻烦,还成了我的错,写检查、扣奖金,这不坑我吗?

老哥说算了万师傅,他也许有自己的想法或难处,理解万岁,是我给你找麻烦了。

这关你什么事老哥,万师傅又说,第一不是你坏的锁,第二又不到上班时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都过于把公家的事当事了,而当事人却反而没事有理似的,现在一些事一些人真好笑,太不正常了。

老哥示意万师傅不要再说下去了,还是要给领导点尊严好。他甚至没敢和万说,当我的钥匙塞不进锁眼的时候,我已经在第一时间问过鲶鱼,而人家即刻否认了,我又问了黄雀,黄雀当然说不是他。我只好怀疑有人搞坏,给锁里塞了什么,所以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

从那以后,老哥对鲶鱼有了说不好的看法。但看法归看法,工作还得配合好,还是他自己说过的,能出思路的出思路,不能出思路的流汗水。正所谓“劳心者”与“劳力者”也。

再后来,黄雀去矿大进修了,成为公司的后备干部;鲶鱼当了文联主席,也娶上了小他一圈的漂亮娘们。而办公室里,是一个刚毕业不到三年的女大学生成了老哥的上司。这上司更是恃才傲物,目无尊长,愈发的刁蛮骄张,完全不像一个知性女子的做派。也就是从那时起,老哥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了。

是啊。那些个细小之事,聪明之人啊。都是多简单多好玩的事啊,老哥他万万不会那么做,但黄雀做了,鲶鱼也做了,而且都做得不卑不亢,逍遥坦然,做得那么无所谓,脸不红不白,以至后来鲶鱼又问:这是咋修的?你看螺丝又掉了。

这些,老哥都附带写给她,不知她烦不烦,但他认为既然她知他,说些他很憋屈的话,她一定会安慰上几句的。年轻时他和娘说,娘不在了,他和老婆说过,高兴时,老婆听几句,不高兴时,还说他智商低,后来,他就总憋在肚里,他不能和孩子们说这些,他既不想让她们这样傻下去,又不愿让她们学黄雀和鲶鱼们的聪明。究竟该怎样做,他还没想好。所谓重塑什么什么魂,想必都包括这些内容?

他隐隐约约只记得她说,老哥,我就在你出生的地方,你要再来……

一定的。老哥正在寻找与姑娘联系的方式。

作者简介

曹森,男,河北省蔚县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协理事,河北作协及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以散文、报告文学为主,著有散文集《瘦石集》、《情撼蔚州》,中、长篇小说《临界》、《病房》等。《小岛》、《回家》、《母亲是山地的一株垂柳》、《家乡暖泉如周庄》、《骡子哥们儿下井去》等篇什产生广泛影响。作品入选22种文集,有的进入中、高等教辅读物,多次获奖;荣获“首届全国煤炭系统‘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殊荣。现系《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海外文摘.文学版》及中国文化艺术研究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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