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三叔在病床上的偷笑
张波
三叔在四十来岁时得过一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但他命大躲过了一劫。他在医院病床上那让人吃惊、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听父亲一说,就深深植入我的脑海,几十年不忘。每次见到他,我就把那一幕在想象中放电影一样回闪一遍,至今也没有完全揣摩透他那时的心态。他貌似随遇而安笑看一切的行为,是许多人难以理解的。
三叔的家庭际遇够凄惨。三婶子不到三十岁就得了过敏性紫癜,跑了一趟山外的医院也没看好,回家吃了邻村一个野郎中的中药后,病重身亡。当时,我的两个堂弟,一个四岁,一个两岁。从那时起,三叔就得硬着头皮学些女人干的活,比如洗衣服,比如摊煎饼做饭。农村人,穿衣不讲究,衣服洗不干净,也没人笑话。但饭却是一家人天天顿顿吃的。他摊的煎饼,一个比人家的三个还厚,黏糊糊沉甸甸,半生不熟,没点煎饼的香味,只能将就着填饱肚子。他又要种地,又得忙家务,人像个无头苍蝇,干活理不出个头绪,地种不好,家里也乱得一团糟。多亏有五爷爷帮着照看两个孩子,勉强度日。
他上坡回家,饭食极无规律,有时饿着肚子做饭,有时先啃上两个冷煎饼垫饥。热天在坡里出汗多,回家凑巧要没开水,拿瓢上缸里舀凉水喝也是常事。七八年过去,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经常胃痛。疼起来躺在炕上不想起来,为此还跟五爷爷两个人经常吵嘴。五爷爷嫌他懒,他则怪五爷爷不通情理。终于,那天他病得抗不住了。
有人传信给我母亲,说三叔病得厉害,让去看看怎么办。母亲赶到三叔家,见他瘫坐在门前的地上,倚着屋门,面如土色,嘴角抽搐,眼睛瞪得像死鱼,看着虚空。从里间屋到屋门口,满是他呕吐的秽物。他是一边吐一边爬到门口的。
母亲赶紧去村边地里找父亲,让他抓紧弄着三叔去医院。
父亲放下手里的活,急急火火找上村里开拖拉机的,把三叔背到村边,弄上拖拉机去了当时十里外的公社医院。到了那里大夫简单一检查,马上告诉父亲:病人必须立即转院,去淄川区医院或辛店炼油厂医院,去晚了就有生命危险。公社医院没有救护车,得自己想办法找车。父亲一听,头皮嗖地一阵发麻:两个医院都是近百里路,有一半还是山路,拖拉机肯定不能去,上哪里去找汽车?那时候,全公社也没有几辆汽车。
父亲像傻了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医院大门。面前寻常的天空,此刻却像一面巨大的磨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呆滞的目光茫然看着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心里咚咚乱跳,脊梁上尽是冷汗。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出过大山几回,此刻绝对解不了找车去百里外的医院这样的难题。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是村里在公社开汽车的志海!他手中拎着条毛巾,慢慢腾腾走在医院门前的水泥路上。父亲灵光一现,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跑过去一把把志海拉住。
志海和我母亲同宗,按辈分要喊她老姑。我们又曾是一个生产队,家隔的也不远,我和他妹妹是小学同班同学。他在公社果脯厂上班,有次开车出差到几百里外的兖州,还到我家里吃过一次饭。我回家再碰到他,他直夸奖在我家喝的四特酒好……这天他已经开车跑了两趟淄川,又累又乏,此时刚停好车,等着下班就回家。在父亲的央求下,志海答应开车送三叔转院。
已是下午四点来钟。为了有个帮手,汽车路过我们村,父亲又叫上了本家的一个叔叔,陪着一块去。几个人在路上商量,决定还是去辛店炼厂的医院,因为二叔在炼厂上班,有事也好照应一下。奶奶有病,五爷爷有病,三婶子有病,都去炼厂医院看过,都是冲着二叔去的,没少让他操心犯难为。
到辛店胜利炼油厂后,已是傍晚,马上就到下班的时间了。车在路边停下,几个人也不知道医院在哪里。正要下车问路,父亲看到了二叔的身影,——他和几个人刚从一辆车上下车,手里拎着行李。就这么巧,二叔跟单位几个人去外地荣疗,这天下午刚刚回来。
就这样,三叔幸运地住进了炼厂医院,当晚就进行了手术。他的胃已穿孔破裂,再晚几个小时,怕就没命了。
手术完,还要护理、恢复。路途遥远,家里的人也帮不上忙。二叔也得上班,只能抽空去医院看看。在几十里外铁矿上班的姑父,请几天假骑自行车赶到医院,和我父亲轮流照看三叔。这样,空闲的人才有时间去二叔家睡会觉。
仗着年轻体质好,三叔的身体恢复很快,身上几根插管渐渐拔去。就在这样的际遇中,三叔浑然不知愁为何物。家里的孩子,地里的庄稼,就医的费用,弟兄们的操劳,这些对他来说似乎都不是事。父亲从病床上给他接小便,他甚至有些笑嘻嘻的,似乎觉得很好玩。
接下来的那一幕,才是这篇缀文的焦点。
房间里又住进一个病人,也是做的手术,身上林林总总插了好多根管子,又是胃管,又是导尿,又是氧气,还要输液,弄得人像个多爪的怪物。
三叔在病床上躺着,白天睡觉怕光,他用被子蒙着头。父亲蹲在一边守候着,心里正焦急什么时候能回家,回家先去地里干什么活,谷地是不是该锄了,套种的小白菜是不是该拔了。忽然,他发现三叔身上盖的被子在哆嗦,好像人在下边发高烧打摆子。父亲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以为三叔又出现了什么状况。他赶紧走过去,掀开三叔头上的被子查看。被子下边,三叔正扭着头,眼睛盯着对床的病人,在咧着嘴偷笑,笑得全身哆嗦。也可能是怕人听见不好看,也可能是笑出声来肚皮上的刀口要疼,他才这样偷笑。他看了看父亲,眼睛里笑得泛着亮晶晶的泪花。
多年以来,我想起三叔,每每就揣摩他这次病床上的偷笑,他的动机,这笑的终极的意义。
他不是一个智者。像罗马皇帝奥勒留那样的智者,在这种情况下可能要笑,笑人生下来都要奔向死亡,想想你出生前绵长的历史和你死后地球的漫长转动,寿命长短那点数值,真不是大事。有人在死亡的路上走得急急火火,有人在医院里,被医生用那些管子给拴住了。但智者的笑,顶多是微笑,动动嘴角而已。
他也没有佛家的豁达。佛家可能要笑,暂借的这副臭皮囊有什么好留恋呢?何苦这么麻烦?也许来生的那副肉体,会比今生健康漂亮呢。但佛家慈悲,面对患者,那笑也只在心间一闪念吧?
他此刻的笑,也许是一个农民最乐观最朴素的感慨:好好一个人,得了病进了医院,就等医生收拾了。可人哪有不得病的?别管你有钱有势,别管你工人农民,昨天是我,今天是他,明天是你,咱们轮着来吧!
三叔七十多岁了。鳏居半生,糊口度日,大儿子没找上媳妇,小儿子四十来岁才结婚。他家里房子倒宽敞,但地上厚厚的尘土和桌子上的一层灰,展示着生活的凄苦和冷清。也许只有在病床上能笑得出来,才有这余生的坚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