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期A/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29《我的伊甸园》上/轩诚清读
上期结尾:
每次割草,涛大得儿都带着我。凡好去的地方有好草,他就先让我,他再另找地方。从沟底下上来,坡路陡,他就让我在下边等着,自己先把草箩筐背上去,然后下来,再把我的草箩筐背上去。那些年,经常是他在前边走着,我在后边跟着,就像他的小尾巴。后来,我到渭南上学,假期回家,看见我,他就远远笑着,我回他一笑,他就走开了。十年前吧,涛大得儿也去世了。唯有五叔八十多岁了,还活着。
堂叔们,一天繁星,晨曦里,已是散尽零落了。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童年天籁”一
我的伊甸园(上)
世间花,最富贵的是牡丹,那样的雍容美艳,醉卧花丛。李白诗:“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是牡丹也是杨贵妃,富贵之态,是只有杨贵妃与之比得;最心高气傲的是梅花,林逋欣赏的是她那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孤傲自赏,陆游欣赏她的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持节气高,这样子是有点像《红楼梦》里的妙玉了;最洁身自好的是荷花,凌波开放,水中玉立,该是花中仙品,而周敦颐却因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说他是花中君子;最散逸的是菊花,于乍起的寒风中,“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于是,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便是陶渊明也作了一丛菊花。
以上的这些都是极名贵的花,名贵得如高人,如逸士,如贵妃,如君子等等。可是在我们乡间,这样的花一样也没有,只有一种菊,还是野菊,黄黄的一片,杂在草丛里,尽管闲适,却没有人将它比作山野的孩子,或朴实的农民什么的,秋绽冬枯,第二年再开罢了。且是在乡间那各样的果木都有花,品种繁多,春花秋实,一任其自在。想起来,便是这些极普通的杂花,陪伴了我的成长,尤其我家的那一园花实,更是装点和滋养着我的童年。
我家的这个园是在我家场面的北边,开始的一片是我家的拴牛场,是我家的那头黄牛耕地回来或喂过了休息的地方。拴牛场边上,有个红薯芽池子,用土坯砌的,长方形。每年暮春时节,先在池中垫一层粪土,上面密密的摆一层红薯,再复一层粪土,草簾子盖了,经常洒水,夏收才罢,将草簾揭开,一池的红薯苗儿,红嫩红嫩的,非常可爱。村子里家家都这样,这时候,一村的人都忙着在麦槎地里栽红薯了。红薯芽池后挨着的是我家的茅子,一个用土坯围墙,禾秆复顶的小草棚,茅子的斜前方是牛槽,槽后一棵椿树,原先这地方搭着个简单的棚子,叫牛棚,椿树长大了,落下一大片树荫,牛在槽上吃草,像高高的举着一把伞,就成了一架天然的牛棚。槽旁是粪坑,积着一坑的粪土、杂草和落叶。从这儿开始才是我说的我家的园,宽数丈,却很长很长,一直长到北边的一道土坎下。园的一边是我二爷家的院墙,一边是我的先祖那位读书人郭颖悟子侄辈两家连院的一长排房脊墙。本来,这个园也是我家的荘基地,因我家无力盖房,就始终空着,成了一个园。据说还有个原因,就是尽北头二爷家的那个窑院没有住人,一共四孔窑,北边两孔,一孔我家放喂牛吃的麦草,一孔二爷家也放喂牛的麦草,窑口是敞着的。东西各一孔,东边那孔安有门,进门下几个台阶,就是窑里了。窑壁抹泥平整,放着些二爷家的农具之类,夏天,人还可以在里边歇晌。西边的那孔,窑口破的很利害,狮子大张口,里边安着一盘石磨,也是二爷家的,我和母亲经常来这里磨面。这样一来,说是如果我家要在园里盖房修院,按风水院子后边不能是空的,必须把这个破窑院填了才行,当时我家就更没有这个力量了。
中学时,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十分向往鲁迅笔下的那个百草园,草丛里那么多的虫鸣和虫趣。鲁迅说那是个“很大的园”。前几年我在绍兴鲁迅故居参观,慕名来到百草园,发现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大,是个只有几分地的院落,管理人员种了几畦青菜,院落就占满了。那段著名的短墙只是昔日与邻人隔墙用砖石砌成的墙根脚,长长的,半米来高,一尺来宽,上边罩着层绿色的萝蔓很蓬勃。这萝蔓或许就是何首乌藤和木莲藤吧,下面肯定藏着少年鲁迅心仪的蟋蟀、蜈蚣、油蛉以及后窍会喷烟雾的斑蝥了。
我家的园里,也生长着许多杂草,秋季里虫鸣一片。只是我小时候,不曾像鲁迅那样着意于草中的世界罢了。另外,我家园后的土坎下,更是片密密的蒿草和枣刺,高得埋过了我的胸部。记得夏天的中午,爷爷带我在小屋里歇晌,我睡不着,待爷爷打鼾了,便悄悄从床上溜下,跑到那片蒿草丛里捉蚂蚱。太阳毒时,蚂蚱也会叫,是把大腿曲起来,像人的二郎腿似的,不断摩擦一侧的翅膀发出的声响。俯下身,猛地用手一拍,飞了,在空中乍乍的又响,土黄的长翅下,便露出粉红的短翅来,很像是今天女孩儿的衬裙。除此之外,我便没有更多的对草虫的记忆了。不过,与百草园比起来,我家的园子要大多了,足足有一亩地大小。
我家园里 ,主要的是果树。
从牛棚开始,粪坑的那一边,靠着二爷家院墙根儿的,先是棵杏树,杏树的枝叶一半在园里,一半伸进了二爷家的院子。杏树下是个红薯窑,井似的。窑壁上开有两排脚窝,供人上下。从我记事起,每次下窑里拾红薯,都是爷爷用绳子系着笼,我坐在笼里放下去的。窑底相对着两孔窑洞,一孔大,一孔小,红薯主要在大窑里放着,小窑是备用的。我家地少,每年大窑都放不满,小窑便很少派上用场。窑里冬暖夏凉,红薯能一直存放到第二年夏收前夕,下红薯芽时才结束。窑里偶尔会有蛇,拾红薯时吓人一跳。我们那儿常见的蛇是小小的和土一样颜色的那一种,尺把来长,夏天,小孩子在场上玩,经常在土里碰到。赤条条的光身子,露着小鸡鸡,不断用手将蛇往自己的胯下把拉,那蛇便斜行的蜿蜒着挣扎。大人看见了,一声断喝,随即用锨把蛇铲起来,端到很远的地方,撂进草丛里去。蛇是不能打死的,打死了,别的蛇要来报仇的。那次,我到窑里拾红薯,就碰到了一条蛇,却不是平时那种土颜色,是条红黑两种颜色相间的彩蛇。我拾红薯,每次笼里带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摇曳中,只见那条蛇在地上盘着不动,我以为是段盘好的绳,伸手去拿,中间的蛇头,忽然昂了起来,蛇信一伸一缩的,米粒大的小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吓了一跳,立即大声喊:“爷爷,一条蛇。”爷爷叫我不要动,他急忙下来,很小心的将蛇铲进笼里,吊上去,放进了草丛里。有一次,春二三月,我又下去拾红薯,只拾了一笼底,红薯就没有了,我向爷爷喊:“爷爷,红薯没有了。”爷爷觉得这是句很不吉利的话,没有了怎么度春荒哩?爷爷说:“别胡说,多着哩。”我说:“爷爷,真没有了。”爷爷下来一看,果然没有了,再也没有吭声。那年月,青黄不接,其实就是我家的常态呀。
杏树的斜前方,园中央的是棵石榴树。开始的那一棵,似乎树身弯着,古杆虬枝,是棵古树,但印象比较模糊。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是死了还是砍了,树根处就发出一丛新枝来,嫩绿嫩绿的,爷爷就把别的枝条儿杀去,剩下两根茁壮的,将它辨起来,冬天,外面包着干包谷杆,春天去掉。这两根嫩条长得很快,数年间,便交缠得藤也似的,长成了胳膊粗又结石榴的树了。
石榴树向北,是两棵枣树,一棵高大,一棵矮些,高的那棵,又直,粗得房檩似的,比东邻的房脊还要高,一树浓密的枝条,就是团飘不走的绿云。小的那棵也有人腿一样粗,枝条被那棵大树罩着,像个小兄弟。盛暑天,我家的牛就拴在这棵矮枣树上歇凉。牛缰绳把树磨破了一圈皮。爷爷说,人怕没脸,树怕没皮,这棵枣树长不高大,就是皮被磨破了的缘故。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树皮磨破的地方,得用泥糊起来,慢慢就会长出新皮来。这棵枣树因为要拴牛,就没办法了。枣树再往北,就到了墙根脚,那是道石砌的坎,横在地上,上下石缝里生着杂草,如果要圈园盖房,石根脚上就是院墙。根脚外,还有一大片空地,也是我家的。靠石根脚的地方,还有棵枣树,因土质不好,枣树叶子发黄,总也长不旺,树梢上有干枯的枝,像铁棍似的,喜鹊、白脖鸦飞过来落在干枝上,长尾巴一翘一翘,倒很是生动起来。在这片空地中间,当初哥哥出外学打铁以前,曾经从别处移来一棵桃树,正开花,十分鲜艳,哥哥在桃树下浇了许多水,用土围起来,但风一吹,那一树桃花却纷纷飘落,一瓣一瓣的雪花一样,桃树下很快就落了一层。可能是移栽迟了,这棵树终于没有活,生命在最灿烂时消失,真像哥哥的夭亡一样。后来便想,这树桃花,是有关哥哥的谶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