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安顺有龙 2019年第43期 (总第398期)

安顺有龙(上)

宋茨林

这条龙,是人的儿子

安顺有龙。这条龙,是人的儿子。

要作出这个判断不需要“大学问”,只需要“小人书”。

这事,得从六十年前老安顺城的“厚德书屋”说起。

上世纪五十年代,安顺城老北街有一赵姓人家。赵家的临街铺面有两用:一是开诊所,悬壶济世;二是办书屋,搞文化服务。行医者是赵回春先生和他的父亲,办书屋的是回春先生的胞弟赵厚德。我把这个书屋叫做“厚德书屋”。

安顺老北街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厚德书屋”有许多“字书”和“小人书”。“字书”有《三侠五义》《小五义》《济公传》《彭公案》《施公案》《荒江女侠》《鹤惊昆仑》《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东周列国志》……

厚德先生不卖书,他只租书。他把那些厚厚的“字书”拆开,装订成若干薄薄的“分册”,分次租给读者带回家去阅读,一本书可供多人分次租阅,先后轮转,增加了书的利用率。读者只需交纳一点押金或以某种物件作抵,就可将整本书的某一“分册”带走,直到读完全书。不少安顺人以这种方式读了不少“厚德书屋”里的书,长了不少知识。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已有能力读“字书”了。先是以一只“广大牌”钢笔作抵押,租阅了《三侠五义》和《济公传》;后来,厚德先生见我守规矩讲诚信,便免除抵押,还在费用上给我优惠。

但是,“厚德书屋”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多得数不清的“小人书”。据说,那些“小人书”在今天的身价已翻出若干倍,如能保存至今,厚德该是富翁了!但历经“文革”,浩劫难逃,人且不保,书何以存!

“厚德书屋”里的“小人书”不外租,只在店里看,一分钱看一本;我例外,看两本。书屋里有长达丈余的矮板凳供小读者坐着读书。每逢节假日或放学后,书屋里都坐满了读书的小孩,安静祥和,弥漫着书香。

街边的连环画书摊 图片来源网络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里,我读到了那本令我终生不忘的“小人书”。

这本“小人书”叫《望娘滩》。大致情节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深山里有个小男孩,父亲早逝,与寡母相依为命。是年大旱,庄稼绝收,饿殍遍地。一日,小男孩进山寻找野菜,忽见一白兔,男孩穷追,见白兔没入一片青草之中。四周皆为焦土,寸草不生,何独此处青草葱笼?男孩大奇并拨草寻兔,得一宝珠。取珠返家,置于空米缸内。次日,空米缸竟装满了大白米,且取食不尽。母子俩惊喜万状并以白米接济饥民。消息不胫而走,引来强豪夺宝,小男孩情急之下一口吞下宝珠。正当强人欲剖腹取珠之时,晴空突炸惊雷,一时风雨大作,洪水汹涌卷走强盗。是夜雷雨不断,而小男孩也哀嚎不断,其声粗砺吓人。小男孩不断喊渴,边喊边向外跑。母亲一把拉住儿子的一只脚死不放手。小男孩的身躯突然拉长至数丈,面容变得狰狞,头上长出了角,身上长出了鳞,胸腹两侧长出了利爪……他,变成了一条巨龙!

“小人书”《望娘滩》 图片来源网络

这条龙除了母亲死死抓住的那只人脚,身上再无一样人的东西。它死命前奔,它涌浪哀叫,在惊雷和闪电的压制下它不敢抬头。母亲不断呼喊儿子的乳名。变成龙的儿子回过头来看着母亲,流下了最后一滴人的眼泪。既已成龙,便不能留恋人间至情。它只能发出龙的哀嚎,再也不能说出人的话语。

母亲明白儿子已不属她,便放开了儿子的那只脚,但仍不断呼唤远去的儿子。每当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唤一声,龙便痛苦地回头一次,并猛地卷起一个巨浪,形成一个险滩。母亲呼唤二十四次,龙便回头二十四次,形成了二十四个又险又急的“望娘滩”。龙保留了那只曾被母亲的手紧抓不放的人脚,这是母亲的力量,是这条龙曾是人子的证明。

这本“小人书”,使我大为震动。

我无端地认定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安顺。可能发生在神奇的黄果树大瀑布,也可能发生在响水龙潭,还有可能发生在三岔河边!

我差点变成了龙,龙差点变成了我

有一天放学后,我应邀到一位张姓同学家去玩。他家住在贯城河边,有个巫婆即安顺人所称的“弥拉婆”正在他家的堂屋里作法退鬼。令人不解的是,香案后边供奉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一幅巨大的“墨龙”;龙张开大嘴,吐出一颗宝珠。在龙头和宝珠下面,是翻滚的波涛。这龙像在哭又像在笑,好像随时都可能跃出画面向我扑来。我立即想起了《望娘滩》的故事,我呆呆地望着身边的张姓同学,我无缘无故觉得他就是那个变成龙的小男孩!

此后,无论是走过贯城河还是穿行小街小巷,我都会感到身后有异物作怪,都会想起那幅画那条龙那个巫婆……

我终于病倒了,数日高烧不退。事后听大人说是“做沙工”即出麻疹,还并发了肺炎,真是九死一生!我又热又渴,感到能够喝干一条河水。我肯定,是那条龙在作怪。我看见了那条龙,但是看不太清楚,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龙头从贯城河里拱了出来,拖着长长的身躯拱进了我家的后园,掀翻了我的病床,把我裹挟而去。我想喊叫但叫不出声,我感到我就要变成一条龙了,而那条龙将变成我——重回一个山里的小男孩……

当时的安顺名医陈履吉先生救了我的命。我退烧之后十分虚弱,外婆要请弥拉婆为我退邪,外公反对。外公说,病中见龙,幻象而已,怪力乱神何能侵我孔孟子孙?以浩然之气驱除心魔,磨砺心志,娃娃自会好起来!

若干年后我似有所悟:龙,莫非就是人的异化?

那次九死一生之后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无所事事,所以胡思乱想。仰望星空,宇宙怎么会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呢?如果有始终,开始之前是什么?终结之后又是什么?如果有边际,边际本身是什么?边际的外面又是什么?还有那条龙,它能穿越宇宙吗?如果能穿越,穿越之后去到哪里?它的身驱那么庞大,能量能够翻江倒海,即使无意作恶能够安守本份,但只需翻动一下打一个滚,也会引发山崩地裂,谁来管束它的行为?它报复恶人的能量难以控制,好人也会连同遭殃!它想念母亲的时候,是春风,吹绿山野;它痛恨恶人的时候,是山洪,冲毁庄稼;它静卧的时候,是连绵的山峦,形成龙脉;它滚动的时候,龙脉断裂,天塌地陷……

在安顺,到处都有龙的踪迹:学宫里的龙柱、九龙山、龙井山、大龙潭、小龙潭、响水龙潭、大龙井、马槽龙井、母猪龙井、龙泉路、龙场驿、“贵州龙”“恐龙”,还有数不清的遍布城市乡村的龙王庙。龙王庙里香火不断,安顺人对龙十分崇敬与热爱。

但我对这种崇敬与热爱始终存有疑问,起因也是“厚德书屋”里的一本“小人书”。

这本“小人书”叫《叶公好龙》。说古时候有个叫“叶公”的人,非常喜欢龙,崇敬龙,希望龙来他家做客,赐福给他。龙感其诚,终于腾云驾雾而来,与之同来的是飞沙走石与风雨雷电,把叶公吓了个半死。

“小人书”《叶公好龙》

叶公爱龙是假,怕龙是真,所有的热爱与崇敬都变成了恐惧。

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龙不降雨,安顺大旱,饥荒降临,人心不稳。1960年春末夏初,虹山水库附近出现了一些行踪诡秘的安顺市民。他们燃烛焚香、顶礼膜拜,说是云南的小黑龙来安顺访友做客了,大家希望做客的龙和本地的龙合作共事造福于民。

几天后又传说云南的小黑龙在普定一个名叫“一棵树”的地方显灵了,那儿的树上会掉下白米来,有人拾回家,一粒米就可以煮出一大锅白米饭。我与几个小伙伴饿着肚子到“一棵树”去找“龙米”,但一无所获。

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

宋茨林:退休报人。曾任《安顺日报》副总编辑、《安顺晚报》总编辑、安顺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曾是贵州省报纸副刋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业余写作小说、散文并从事文艺评论。出版有散文随笔自选集《我的月光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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