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0 / “面前的月亮”之二
1920年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昨天的新闻:20世纪美洲“文学爆炸”的成员,我能够想起的现代拉美作家(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帕斯、科塔萨尔等等)之一,被谴责和下架了。一个极为琐细却又不可避免的小小插曲:略萨不可避免要书写他能够书写的文字,而强国不可避免要表示其暴怒并给予相应的回击,就像博尔赫斯在一九五几年不可避免地获赠了禽蛋销售稽查员的职位一样。说极为琐细是因为这事对两位作家来说都不值一提,留下笑柄的永远是当事的另一方。然而,话说回来,博尔赫斯面对的是一个有底线的政府,而略萨惹恼的势力也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因此我觉得他们还是应该感恩,感恩吉星高照让他们躲过了强国的时空。
《面前的月亮》(1925)
基罗加将军[1]乘马车赴死
河床赤裸,已不怀一丝水的渴望
一弯月亮在清晨的寒冷中消逝
而原野死于饥饿,贫瘠如一只蜘蛛。
马车嘎嘎作响,摇晃着爬坡;
一架轰然浮现的马车,庞大,葬礼一般。
四匹蒙眼马的黑色之中有死亡的斑点
拉着六个懦夫和一个不眠的勇士。
与车夫同行的是一个黝黑的人。
乘马车赴死,还有何事更加豪迈?
基罗加将军渴望进入阴影
带走六七个斩首的人作为随从。
那个骚乱,诡诈的科尔多瓦匪帮[2]
(基罗加沉思)对我的心灵又能怎样?
在这里我坚不可摧,深植于生命之中
像拴住马匹的木桩插进了草原。
成千上万个黄昏我都已经活过
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枪矛震颤,
我不会在这乱石岗上丢掉性命。
难道南风也会死去,刀剑也会死去?
但当白昼在巴兰卡雅科上空照耀
毫无宽赦的黑铁向他猛烈袭击;
死亡,人所共有之物,追上那里奥哈人[3]
刀雨中的一击闪现出胡安·曼努埃尔[4]。
死去了,站起来了,不朽了,成了幻影,
他前往上帝给他指明的地狱报到,
而追随他的号令,颓丧而浴血的是
兵士与战马苦受惩罚的魂灵。
[1] Juan Facundo Quiroga(1788-1835),阿根廷军阀,曾与罗萨斯和军阀洛佩斯(Estanislao López)一起成为联邦派领袖,后在去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途中的巴兰卡雅科(Barranca Yaco)被截杀。
[2] Cordobesada,科尔多瓦(Córdoba)为阿根廷中部省份。
[3] Riojano,里奥哈(La Rioja)为阿根廷西北部省份,基罗加的出生地。
[4] 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被认为是基罗加之死的幕后指使者和最终受益人。
缄默的自负
光的字迹侵犯阴影,比流星更异乎寻常。
面目全非的高大城市在原野上膨胀。
确信我的生与我的死,我看见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但愿我理解他们。
他们的昼日贪婪如空中的套索。
他们的夜晚是黑铁里暴怒的间歇,时刻准备进袭。
他们说人性。
我的人性就在于感到我们是同一份贫穷发出的声音。
他们说祖国。
我的祖国就是一段吉他的弹拨,几幅肖像和一把旧剑,
入暮时分柳树醒目的祈祷。
时间正活在我体内。
比我的影子更沉默,我穿过它贪欲躁动的群落。
他们不可或缺,独一无二,值得拥有明天。
我的名字是某人和任何人。
我缓缓经过,仿佛是谁从远到无望抵达的地方前来。
蒙得维地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疲倦滑下一道斜坡的同情。
年轻的夜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的暗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澄明的所在,早晨从那里走向我们,越过褐色的淡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在约瑟夫·康拉德[1]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
在飘散出夏季的颤抖的田野里
纯粹的白光将日子隐没。日子
是百叶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
海岸上一片光辉,平原的一场热病。
但古老的夜深邃,如一口罐子
盛着凹面的水。水呈现无限的纹理,
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
人用一支烟度量闲散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弥漫,模糊了辽远的
星群。当下将史前与名字丢失。
世界仅仅是一些温柔的朦胧。
河是最初的河。人,也是最初的人。
[1] Joseph Conrad(1857-1924),波兰裔英国小说家。
航程
海是一把无可计数的剑和一份贫穷的圆满。
火焰可译成暴怒,泉水是时间,水池是澄明的接纳。
海孤寂如一个盲人。
海是一种古老的语言,我已无从破解。
在它的深处,黎明是一道刷白的低矮泥墙。
从它的边界升起光明,与一团浓雾相等。
穿而不透一如斧凿下的石头
海在众多的日子前面持续。
每个黄昏都是一个港口。
我们横遭鞭笞的海之瞭望越过它的天空:
最后的温柔沙滩,黄昏天蓝色的粘土。
多么甜蜜的亲近,亲近那羞惭之海上的日落!
明亮如一个集市,云团正闪耀。
新月已缠住了一支桅杆。
我们留在一座石拱门下的同一个月亮,它的光芒或许正把柳树装饰。
甲板上,静静地,我将黄昏和我的妹妹分享,如一片面包。
达喀尔[1]
达喀尔就在太阳,沙漠与大海的十字路口。
太阳为我们将天空遮蔽,沙丘在道路上潜伏,大海是一腔怨恨。
我见过一个酋长,他的披风是比燃烧的天空更加炽烈的蔚蓝。
靠近电影院的清真寺闪耀着一片祈祷的明彻。
背风的荫蔽令棚屋远去,太阳如一个窃贼攀上墙头。
非洲的命运在永恒之中,那里有战功,偶像,王国,莽莽森林和刀剑。
我得到过一个黄昏和一个村庄。
[1] Dakar,塞内加尔首都。
远隔重洋的乐土
我再也不曾靠近过你,我的祖国,但我已拥有你的星辰。
最遥不可及的那一重天宇将它们呈现,此刻船桅消失在它的庇佑之下。
它们已远离高高的屋檐如鸽子一惊而走。
它们来自庭院,那里水池是一座颠倒的塔在两片天空之间。
它们来自扩张的花园,它的忧愁弥漫到墙脚如一汪黑暗的水。
它们来自故乡的一个傍晚,像一片杂草地一般柔弱。
它们不会死去而又激情满溢;没有一个民族量得出它们的永恒。
在它们星光的坚韧之前人类所有的夜晚会像干树叶般弯卷。
它们是一个明彻的国度,某种意义上我的大陆就在它们的疆域之中。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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