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刷金币,买青花
我二十多年前在台湾办南华大学时,一时兴起,办了华人世界第一家欧洲研究所(此前都只是分国别的科系,例如德文系、法文系、英语系之类),自己还开了一门课。
讲什么呢?讲中国印象,也就是欧洲人的中国观。这本是闹着好玩,硬拗着搭截出这样的题目。但讲起来甚为有趣,且也趁机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书,可说是意外的收获。
其中有一本科斯马斯的《基督教世界风土志》,很可介绍。该书其实是六世纪上半叶这位年轻人漂泊经商时,航行于地中海、红海、阿拉伯海,遍访西奈半岛,甚至到过印度、锡兰等地的纪录,所以不像书名那般吓人。
当然它也不会与基督教毫无关系,但却是神学与地理学奇特的杂拌儿。用《圣经》和神父们的理论来证明地球不是圆的。说大地乃长方形平面,长度是宽的两倍。天从四面垂到地上,顶上则是宛如马车拱顶状的顶篷。
这种宇宙观,虽扯上神圣的教义,看来却彷佛是他住惯了旅行帐篷而得来的灵感。
据他说,长方形的大地,中央就是海水包围着的人类居地。隔着海,那靠近宇宙边缘的陆地,人还没去访问过,而极乐园就在那块陆地的最东边。此说似乎暗示了西方人对东方的神秘向往。
中国未必是这个东方圣境,但它在居地最东,其值得向往大概就仅次于极乐园了。它在大地的尽头,因此最接近极乐园,而且它产丝。当时谁也不会缫丝,所以都要设法来中国买丝回去转卖。
丝绸,对那时人来说,是顶神奇的东西。天孙织锦,华丽绚采又轻柔细致,仕女皆争用之。
我看过一些资料,都说罗马帝国之亡,就亡于女人爱用丝绸,以致侈靡亡国。初以为是笑谈,后来想想也有道理。当时举国疯迷,争购缯绢,岂不与清朝外邦倾销鸦片来我国,我举国嗜食阿芙蓉,结果白银大量外流,遂令国贫民弱一般?两者都使得好用奇货的国家迅速衰亡。
而当时爱上这奇货的,并不只罗马一国,乃是整个世界。
西罗马灭亡以后,东罗马即拜占庭帝国复兴,仍然喜爱丝绸,热情不减。但它发现应自己来占有丝绸贸易的利益,不能老让居间的商人奇货可居,吃得肥肥的,所以便大力推动与中国和印度的贸易。
那时,为了应付欧洲庞大的市场,海上与陆上两条丝路都热络非常。可是因波斯的萨珊王朝势力正雄,长期垄断陆路丝绸贸易,拜占庭即不得不努力于海上的拓展。科斯马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了锡兰,跟活跃于该海域的阿拉伯人、拜占庭商人、阿比希尼亚人一起贸易丝绸。
但科斯马斯终究没到达中国,他在《基督教世界风土志》里描述的中国地理,皆由旅途中听商人与水手说来。他看着、摸着那些光华艳丽的丝绸,想着中国、听人谈说中国,心情不知如何。
科斯马斯同时代,还有多少类似他这样的人,谁也不知道。但在中国境内发现的大量波斯萨珊王朝银币和拜占庭金币,正泄露着些消息。
中国货币,向来不用金银。早期只用贝或铜,更没有金币银币。可是波斯银币在中国已发现了三十四批,多达一千多枚。拜占庭金币略少些,也有三十笔,四十二枚,从新疆蒙古到河南河北都有。时间由四世纪到七世纪中,甚至还有仿制品。可见当时商贸往来之热络,金银币亦不免通过丝路流入了中土。
这些金银币,我见过几枚。久经沧桑,或已扭曲变形,看来不甚起眼,谁知竟涵有这曲折复杂的故事,令人感怀难已。
可是更堪感叹的是这丝绸贸易。
中国的丝绸,在唐代中叶因与阿拉伯战败,技术传入西方以后,神秘绚丽的丝绸天国就不复存在了。宋代以后,东西方贸易之主角,转而由陶瓷与茶叶担纲,唱了几百年的好戏。
西方人贪慕中国瓷、中国茶,就跟早年上层社会疯魔丝绸一样。所以一船一船瓷器茶叶载往欧洲,去换回一笔笔的白银。中国本不用银,这时却因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而也改用白银为通用货币了。陆上丝路,此时便趋于没落,渐渐湮没在无边的沙尘中。
这时,陶瓷或茶早已取代了丝绸,成为中国的身分与符号。直到鸦片贸易兴起、鸦片战争打完,这个陶瓷娃娃才被敲碎,差点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如今,丝不用说了,在国际市场上,中国丝只是次级品,外国厂商有时则采买它来加工。陶瓷亦然。无论艺术瓷还是日用瓷,英国、德国、意大利、日本的瓷,都比中国瓷更受好评。
最能象征此一地位之变迁的,就是瓷都景德镇。
景德镇由北宋迄今,已近千年,旧时的辉煌,那是不用说的了。但如今国际瓷器名牌,德国麦森、英国韦奇伍德、皇家道尔顿、丹麦皇家哥本哈根、日本Noritake等,都远比景德镇著名。在大陆内部,2003年,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就把“中国瓷都”的名号授与了福建德化,2004年,中国轻工业联合会又把此一封号给了广东潮州。
名没了,实呢?整个景德镇的产值大概还不及潮州一家上市公司。故目前正在改革中,引入外资、细分市场、扩大规模……。
可惜我在景德镇看来看去,并没有看什么新气象,仍是青花、釉里红、古彩、薄胎。技术上没突破,风格又陈陈相因。我并不是说要骛新求变才好,但守旧其实更难,因袭和有意识的复古守旧完全是两回事。看来景德镇似乎只是因袭,尚沉浸在往日的荣光里。
回到南昌,有地方领导安排我看演出,大型歌舞剧,新排戏码就名“青花”。略谓一瓷工努力烧瓷,屡试不成,其女青花跃入窑中,才终于练成举世瞩目之青花瓷云云。
时至今日,居然还搞不清楚青花瓷是与阿拉伯世界交流的产物,连青花颜料都是舶来的,真是令人愕然。我看着头痛,未终场就逃席而出。
走出剧院,想着丝绸与陶瓷的兴衰史,想着拜占庭的金币,想着现在仍只能借歌颂古代的光荣来自我安慰的老瓷都,想着中国的景德镇、景德镇的中国。在夜风中竟发了呆,一时找不着回去的路。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