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把人类的内心当成写作第一推动力
《好人宋没用》,任晓雯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46.00元
采访者:夏琪
被访者:任晓雯
小说承认人类的理性有限,承认人类的道德困境不能在经验范围内解决。我愿意把人类的内心当成写作第一推动力,将故事看成是为人物设置的一连串自由选择的情境,从而让人性通过具体情境的具体选择来得以体现。
用“近水楼台先得月”形容上海姑娘任晓雯在萌芽杂志社举办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连续获奖,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她既没有韩寒郭敬明等人的媒体曝光率,也没有获得任何出版单行本的机会。她依然和多数文学写作者一样,经历了漫长潜伏期,不断四处碰壁,才逐渐受到出版社和媒体的关注。
从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任晓雯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她们》《岛上》《生活,如此而已》,短篇集《飞毯》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评价说:“任晓雯是小说的手工艺人。她是文字的教徒,虔敬而耐心地对待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她对笔下的人物,有身心相照的感触与同情,在不动声色的克制之下,有入骨的伤痛与苍凉。”
爱丽丝·门罗获诺奖时,任晓雯曾撰文:爱丽丝·门罗的得奖,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个沉思的机会。短篇真的比长篇“小”吗?写一个普通女人的内心,真的比写一段大历史“小”吗?
如今,她写了一部不比“大历史”小的作品,新作《好人宋没用》讲述了一位苏北女人宋没用在上海艰辛打拼、忍辱负重、立足生根的故事。从1921到1995年,宋没用熬过了战乱、饥饿,经受了种种政治风浪,由所处的棚户区,一步步延展进各个不同的空间,她顽强地活着,勤劳善良,也不乏怯懦或精明。她的生活跟上海整座城市的发展看似平行,在书写中又是相互融合,折射出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的历史。
记者:能谈谈你自写作以来的变化吗?2009年,长篇小说《她们》获得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提名奖。好像自这个时候前后,你格外注意关注现实?
任晓雯:其实在我自己而言,关注的中心从来没有变。如果按照大家对现实的定义,我的处女作《岛上》也是关注现实的,不过当时我是一名还在高校里读书的年轻人,对现实的理解肯定不如现在有细节感。但我对这个问题的设置本身有不同看法。人们认为作家要么关注现实,要么关注内心,好像这里存在两分法。其实一个人是无法仅仅通过描述自己的内心去构建一部小说的,当然一个人也无法在自我心灵缺席的情况下去呈现现实。小说家表述的现实,不是静止的死物,而是由一个个他人构成的集合。在自我和他人之间,存在一条隐形的坐标轴,作家可以在上面自由滑移,并最终决定将自己摆放在哪个位置。自我膨胀了,他人就会缩小。自我抬高了,他人就会降低。在每部小说作品里,其实都可以窥见作者的自我的位置。
这些年的写作,我感觉自己最大的改变,是在把自我不断降低。如果作家把自我的位置摆得比较高,那么他对他人就是俯视姿势,仿佛书写他人的意义,是为了替他人去总结、呼喊、声张。而在把自我降低之后,我感觉世界豁然开阔,并且很快学会了通过审视自己的内心去洞悉别人。
记者:《她们》描写了上世纪男男女女的众生相,《好人宋没用》是写了从1921年到1995年间一个人的历史。这两部作品之间,有何关联?
任晓雯:《她们》写于十年前,是上一部我自己较为满意的长篇,比《好人宋没用》还长,有39万字。在写作《她们》时,我缘于某种传统的影响,以为一部厚重的作品,最好是史诗性的,或者地方志式的。它们通常有着与“厚重”相符的篇幅,描述一段中国历史,一方风土人情。但我渐渐看到其中的陷阱:历史和风土遮盖了人。我们记得“某某作家的某某作品,书写了某某历史或者地方”,而被书写的某某历史和地方里的人,却是面目模糊的。他们被动地接受苦难,在历史的漩涡里盲目打转。他们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究其原因,或许并不存在复数形式的“她们”、“他们”和“我们”。人都是一个一个的。单个的人构成生活。很多很多人的生活,构成了时代。一个个时代,就构成了历史。人是历史的目的。人是起点,也是终点。基于这样的认识,《好人宋没用》的写作,就成了从“她们”到“她”的写作。《好人宋没用》是一部个人心灵的历史,而非关于国家和时代的叙述。
记者:感觉你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作家,不仅是叙事的耐心,还包括修改的耐心。《她们》写了九稿,《好人宋没用》写了五稿。为什么你愿意强调修改的次数?在《好人宋没用》中,你修改的多是哪些方面?
任晓雯:职业写作和其他任何工作一样,理应规划工作量和计算工作效率。有些作家是计件制,要求自己每天完成多少字,这在我是不可能的。有时我的任务甚至是一天删减多少字。所以我采取计时制,每天三小时,写多少字不管。在完成一稿后记录一个时间,能够让我大致了解自己的实际效率。
《好人宋没用》的修改,大的结构筋骨没有动,主要是修改语言、细节和情节,这是一个从毛坯到制成品的渐变过程。
记者:我特别喜欢你的细节描写。比如宋没用送女儿去车站。如何将虚构的情节在叙述中真实可信,又逻辑严密,你有何诀窍吗?
任晓雯:我有个习惯,写人物前,必须看到人物在头脑中走来走去。写场景前,必须先把场景在头脑中搭建起来。要有细节,还要有光线、声音和气息。我会查阅资料来辅助自己的想象。有人说我的小说画面感强,其实在写作的很多时刻,我是在照着头脑里的画面依样描绘。
记者:《好人宋没用》,是一个特别大白话的小说名。
任晓雯:很多经典作品都是以人物命名的,《哈姆雷特》《麦克白》《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马佐夫兄弟》《日瓦戈医生》《好兵帅克》,等等等,甚至《莫比·迪克》这样的巨著,书名只是来自于一条白鲸的名字。
相比之下,中国当代几十万字的宏大作品,很少以个人来命名。如果有,也多是大人物,如张居正和李自成。如前所述,历史和风土很容易遮蔽人。当代中国文学里究竟有哪位文学人物是让读者们印象深刻,讨论不绝的呢?很多作品书写人,目的是为了书写苦难、时代、历史。人变成了手段,而非目的。个体对苦难的回应,关于死亡的态度,以及灵魂最深处的秘密,往往是暧昧不清的。我写这本近35万字的作品,就是为了书写一个人,书写一个叫宋没用的女人。这样具体而微的生命,长久以来被宏大的历史叙事所遮蔽。这是我的写作意图,我的书名与意图完全贴切。在我的阅读范围里,经典作品的名字多是朴实的、贴切的、简洁的。经典靠的是口碑传递和时间考验,当作品足够强大时,名字只是一个聊作分辨的标签而已。
宋没用是个扎在人堆里立即被淹没的人,是个被父母和子女视为“没用”的人,但是她和任何人一样,有着庞大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她是不甘于“没用”的。她的母亲告诉她,女人的名字要带点花花草草,她深以为然。她在开始新生活时,抛弃了旧名字,为自己点缀了一个“梅”。这里面有尊严,有独立意识,有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记者:评论家周瓒注意到,你的部分小说中,食与色成了支配女性生活的全部内容。乐慧对吃的痴迷,在小说中多处得到淋漓的描绘。性欲是小说中几乎每个女性都摆脱不掉的内心症候,而在小说中的几个主要男性那里,性皆是可以通过金钱而购买的商品,因此,对男性,道德问题变成了消费问题,而对女性,则依然在道德观和命运感中沉沦——你愿意回应一下这段评论吗?
任晓雯:周瓒的归纳有道理。我在写作《她们》时,对现实是愤懑乃至绝望的。《好人宋没用》有所不同,我依然不会美化人性,但我会反复提醒自己,文学的目的不是为了和人心比赛沉沦,我必须要有超拔于现实的力量。《好人宋没用》里有倪路得这样的人物,这在写作《她们》的阶段,是不可能塑造出来的。顺便说,倪路得是有人物原型的,我在描写人性之善时,比剖析人性之恶更为谨慎。因为拔高人性是我们在写作和生活里都容易犯的错误。
记者:余华的《第七天》因为新闻串烧备受争议,你的小说中各种社会新闻元素也不少见,你是如何处理的?
任晓雯:很多小说的构思由头都是新闻,很多作家都有阅读小报寻找灵感的习惯。但小说不是新闻特稿。在现实仿佛超现实的年代,很多媒体高手能把特稿写得跟小说一样好看,我们再来从事虚构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非虚构作品指向现实,指向现实中的具体问题。但小说却超越具体问题,直接指向了人。小说承认人类的理性有限,承认人类的道德困境不能在经验范围内解决。在表述这样的有限性和无力感时,文学超越了政治学、历史学和伦理学。好的小说不是道德批判,不提供标准答案,更不是为了“揭露”“批判”“弘扬”……小说独一无二的价值,在于它能坦然接受人类自身无法解决的混乱和悖论。所以小说存在着,在漫长的时间里,窥探着我们的灵魂,刺激我们不断省视混沌的道德和不可避免的死亡。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愿意把人类的内心当成写作第一推动力,将故事看成是为人物设置的一连串自由选择的情境,从而让人性通过具体情境的具体选择来得以体现。现实素材和历史细节的介入,则是第三个步骤,是往骨骼上填充血肉的工序。成为一名中国作家,可以说是幸运的。往身边随手一捞,就是大把素材。往历史里随手一挖,又是大把素材。现实永不缺乏,关键是在处理现实时,小说怎样实现非虚构写作所不能实现的价值。
记者:你如何看待上海这座城市,小说背景和语言是否也有一定的所谓地域特色?
任晓雯:对于很多写作者,最大的乡愁在语言里。故土既是局限,也是资源。一个作家可以满世界飞,但他生长出来的城市、小镇或农村,却往往可能是一根轻细却牢固的风筝线。
生长于上海的我,书写上海的人和事,运用沪语方言的元素,似乎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我同时认为,处理故土经验必须有更为开阔的维度。这个维度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指在文字和人性层面更具普遍意义的东西。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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