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记忆 || 村子系列散文之六:打墙盖房/轩诚清读(第508期A)
少年张妥一家人终于在尤家庄有了自己的宅基地、自己的家。在哪个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勤劳的母亲费尽心血养活着自己的家人,同时,她的善良与坚强也滋润着小张妥的心田,让家园深深的根植于心中。
文/张妥
导语/诵读:梁轩诚
我们家是一九五八年搬迁到尤家庄的。不久,就发生了全国上下震惊的“瓜菜代”事件。有人说是苏联社会主义国家变为“修正主义”了,向新生的社会主义中国逼债所致;有人说是那几年遭受到了仿佛民国十八年(公元一九二九年)的年馑所致;也有人说是当时的“大跃进”政策全民炼铁所致。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发生过饿死人事件的灾异之年。母亲说一到晚上,全村女人就全部上篮子去偷菜,主要是苜蓿,回来后用开水淖熟,混着麸子面、玉米皮等东西填在肚子里,才勉强使得人们免于饿死。一九六二年,情况稍微好转,育龄期妇女们的肚子开始发挥作用了,整个村子成为了生育场。我曾经说过,我的一个班,光尤家庄的同学就有三十多个,当时的家庭数大约一百户左右吧,也就是说,三分之一的家庭都有“弄璋弄瓦”(《诗经》中生儿育女的意思)之喜。人丁兴旺,许多人建议村子扩大宅基地。我们家分到了原来被称为墙背后的一片宅基地。
村子南北正街的中间,把西面的一片园子打开,新辟了一个巷子,村人后来成为“巷道子”。我家就在这个巷子里。坐北面南的一个宅院,长四十五米,宽十米,父母亲用换工的形式建起了自己的家园。所谓换工,就是村子派来许多人,打墙、盖房,根据每天出工情况,计算出整个出工量,然后用父母亲在农业社的出工量减去打墙、盖房的出工量,就是家庭一年的工分总值,照此进行分红。
由于宅基地很长,父母亲把它分成了前后院,中间用一道土墙隔开。南边为前院,盖了两间“一坡流水”的两间厦房,坐东面西,在旁边又盖了一小间厨房,东南方位开了一道街门,对着巷子。北边为后院,蹦出来好多椿树。
由于吸取了“瓜菜代”的教训,父母亲在后院曾经种过小麦,看到收成不好,又种过向日葵,希望在集市上能变成几个活钱。记得最清楚的事,是母亲在后院的东北方位种了三棵花椒树,每年开出细小而嫩绿的花,之后结出芝麻粒一般的青籽,逐渐长大,变成了青红色,变成了红色,母亲招呼我和妹妹,帮他摘下这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椒串。花椒树长满了刺,刺得我和妹妹大声地喊着疼。妈妈被花椒刺刺到手上和胳膊上时,她只是用嘴巴吮吸一下。我想妈妈真是铁人,不知道疼。等我长大成人,我才明白,世上哪有铁人呢,只不过她的意志更为坚强罢了。母亲把摘下来的花椒串放在筛子或笸篮中,阴干,卖给那些城里人。那是凡是有商品交换的地方,都被称作是资产阶级的投机倒把,那些为了吃到可口饭菜而来购买花椒的人,都像小偷一样,踅摸着推开我家的小门,看货论价。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母亲被派驻到尤家庄的工作组问话。说是我母亲的四叔,曾经在民国时期的汉中警察局有过命案。我母亲说,这个四叔只是听父辈人家说过,但是从小就被过继给别人家了,与钟家院子素无来往,至于他有什么命案,我一点也不知道。工作组的人员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目前的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凡是反革命人员,不惜挖地三尺也要弄清楚根根节节。母亲其时正在怀着一个孩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回来后就小产了。这个未曾面世的弟弟的骨肉被父亲埋在了后院的一株椿树下,那棵椿树后来长相十分奇特,当它长到四米多高时候,忽然头部分叉,长成了一个“U”型,仿佛举着的手臂。原来没有注意,当我注意到时,我总觉得那是我弟弟扑向我的姿势,或是别的什么。
小产后的母亲有充裕的奶水,于是奶了一个孩子。母亲奶的孩子大约一岁左右,长起来的时候非常勇敢,在炕上翻着跟头,头撞在墙上,也不哭不闹,还大声唱着歌曲,使得母亲丧子的心境有所改变。这个孩子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今后会和自己有隔阂,在孩子四岁左右的时候抱走了,再也没有联系。我母亲念念不忘自己奶过的孩子,有一次到西安城里,路过易俗社的门口,看着玻璃窗内这个孩子父亲的剧照,对我说,不知道你弟弟现在怎么样,真想他。我母亲伸脖子向易俗社内望着,遮眼的是一个照壁和照壁旁边的灌木。——母亲到死,都没有忘记这个曾经奶过的孩子。然而,不能怪这个孩子,他毕竟当时只有四岁,在那个懵懵懂懂的年龄,也许他根本就记不住曾经的过去。
这个孩子走后,重伤了母亲的心。有一天,母亲领回来一个已经十三四岁的男孩,不知道姓啥,只知道叫做“念峰”。念峰穿的薄薄的棉衣,冻得瑟瑟发抖。母亲让他坐在热炕上,脱下他的衣服裤子,放在滚烫的开水里烫了两遍,说:衣服上的虱子都结成了疙瘩,不烫怎么穿啊。用火烤干了衣服,又在衣裤里续了一些棉花,吃了几顿饱饭,再看念峰时,精神了许多。不几天,念峰的父亲来了,说,他们是蓝田县人,家里收成不好,有生儿的命,没养儿的力,你要是想要这个儿子,就送给你得了。不过你得给我们一些补偿,灌二百斤小麦就行了。母亲说,那天我看念峰这娃可怜,给娃吃了喝了些,纯粹是出于一片怜悯之心。你要二百斤小麦,这明显是卖娃呢,我受不了这个,你还是把娃领走算了。那几年,不时有讨饭的乞丐沿家乞讨,一问,都说,我们是蓝田的。母亲都要给上一个馍,或者舀上一碗稀饭,自言自语一番,不知念峰这娃咋样了呢。
后院子后来还养过猪。母亲虽说来自山里,生活艰苦,但是有一个嗜好却是平原上的人一般都不具备的,这就是,爱食猪肉。母亲说,甭管穷富,山里的家庭都有养猪的习惯,每年过年,家家都要杀一口猪,吃肉一直吃出正月。吃不完的猪肉撒上青颗盐,放在房梁上阴干,这就是一年的荤腥了。到尤家庄后十年,国家提倡农户养猪,贴出的宣传画叫做“猪的一身都是宝”。母亲响应号召,在后院养起了猪。母亲出工,趁大家都在休息时候,拔几把猪草,养的猪膘肥体壮,毛色泛着黑光。猪虽然不像鸡一样常有瘟病,但也并不是不用操心。除过要吃饱,也要观看它的状况。猪的感冒,猪的肠胃病,猪的皮肤病,母亲都能看出个所以然。她经常为猪诊治,常用的针药是阿托品和青霉素,常用的吃药是四环素和阿司匹林。一般人给猪打针,两人按住,一人打针。母亲甚至练就了一人给猪打针的绝技。她“唠唠唠”地唤着猪到跟前来,两手揪住猪耳朵,把猪放倒,用膝盖顶住,然后迅速拿起针管扎针推药,其行动之果敢,动作之迅速,让正规的防疫站的人员都自愧弗如。
养成一头一百八十斤重的猪,国家要发给一百多元钱的奖励,还要奖励成百斤粮食。母亲曾憧憬过那个美好的未来。可是,好景不长,家里连遭祸害。每到过年前要到屠宰场缴猪的时候,就有人用白蒸馍包着“雄黄”从外边扔过来,引诱猪吃。雄黄是二硫化二砷的俗称,加热后可变成三硫化二砷,就是俗说的砒霜。农村人每到过年蒸馍时,发现蒸馍不白,于是就在锅底下燃起雄黄,雄黄加热,生成一种硫化物,使得蒸馍变白。村人们在制造视觉惊喜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戕害着自己的健康。雄黄被猪吃下,使得肝肾中毒,顷刻间毙命。
我们家就是这样被人所害,一连几年。又一次,正好我母亲到后院去,看到了白白的一个蒸馍,仍在猪槽旁边。母亲急忙喊我来看。母亲掰开蒸馍,果然看到一颗核桃大的雄黄,泛着黄绿色的光。猪哼哼着过来要吃,被母亲打走了。母亲说,娃呀,你现在看见了吧,即使你再善良,总有坏人要害人呢。我说,妈,咱不喂猪了,省的被人害了。母亲说,不喂猪,咱还能弄啥,天下之事,头上三尺有青天,人在干,天在看,害人的人总没有好下场的,我坚信。
我问母亲,为啥有些人要对咱们家下毒手呢。母亲说,还不是你爸那货,读三国贩六国的,把自己当成了人五人六的人物了。你一个舅家门前的外甥,你知道尤家庄的东家长西家短的,嘴上没有一个把门的。咱知道政治是个啥,政治就是灾难,谁能把灾害往自家屋里领呢。谁知道他得罪了谁了。要不人家一连几年,往死里整咱家。
从这时候起,我心里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也。
且慢,还有一些灾变在等待着。
2014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