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那个人曾如此厌恶印刷书
古腾堡1455年前后用他自己发明的金属活字印刷术引出的一百多部对开本42行《圣经》,是书籍史上第一批真正的印刷书。在众多似乎天造地设的创新中,其采用的优美、匀称的字体尤其受时人与后人称道。帮古腾堡设计、铸造新字体的,乃是他的徒弟、抄写员彼得·舍弗尔。
许多书籍史著作谈到这一话题时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我这几天读《古腾堡的学徒》,佩服作者爱丽丝·克里斯蒂研究了大量历史文献,她笔下的彼得·舍弗尔因此成了活生生的人。
我当然感兴趣舍弗尔如何创制了一套新字体,但是我尤其感兴趣的是这位为印刷术的成熟与传播做出过重大贡献的抄写员,并非一开始就对金属活字的问世欢迎赞叹,相反,他厌恶印刷车间,蔑视印刷术,崇尚抄写员的工作,一心想重返自己的抄写员岗位,对印刷术代替抄写员这一现实深恶痛绝。这是格外值得我们注意的。
彼得也是美因茨人。他的养父法斯特是位商人。古腾堡研发活字印刷术陷入经济困境时,他找到的新一轮投资商就是法斯特。多少年之后,他们二人陷入一场诉讼,而赢了官司又赢了印刷术的,还是法斯特。那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且说这法斯特的生意中,常要经手的一宗商品是书籍。当时的书籍自然都是手抄而成,有宗教圣典,也有历史学术著作。为生意计,他把他的养子彼得送到巴黎,学习做一个抄写员,并负责提供书籍市场上的需求信息与新书样本。
彼得果然不负所望,1450年时,他已成为一名头顶环绕神圣光环的书记和抄写员。他抄亚里士多德,抄西塞罗,练就一身抄写桌前凝神静气、状若通灵的功夫:先是稳定呼吸、心跳,然后稳定手指和双眼,神思聚焦于眼前文字,笔尖对齐皮纸上的直线,那些工具——墨水、羽毛笔、纸草笔、兽骨、鞣皮……各就各位,伸手可及。
对,他的手,后来常被古腾堡嘲笑为“嫩手”的手,已经抄了十几本书稿了。他简直觉得自己的手就是上帝完美的工具。他凭这只手出人头地,进入了巴黎索邦神学院,他相信自己已经站在世界顶端。
那正好也是一个渴望新书的时代。从博洛尼亚到巴黎,新思潮像风刮过教堂与学校,无数抄写员奋笔疾书,复制出的新书源源不断流向各地。彼得正是抄写队伍中的一员。
法斯特有一次去巴黎看养子,让彼得到巴黎圣母院对面的书摊逛逛,问问什么书籍正在热销,看看需要带些什么书回莱茵河东推销。彼得也带着法斯特参观大学的抄书工坊,见识成千上百的一堆堆手抄藏书。他们由衷惊叹,手上墨迹斑斑的抄写员如一支强大的军队,又像成排的天使。
可是,就在1450年,法斯特知道了古腾堡的印刷术。他一下子悟到一个巨大的商机就摆在面前。珍贵的书籍从此可以大批量复制了。售价因此变得低廉,品质又好,任何人都买得起,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他要投资,他还要“投人”——他强行把彼得从巴黎召回,送入古腾堡印刷厂去做学徒。彼得哪里愿意,但拗不过养父的执着与“恩情”,只好从命。
他第一眼看到印刷品单张时,虽然也为页面上文字整齐而震惊,但是,字母粗糙,线条脏乱,墨迹模糊,深浅不一,这哪里是奇迹,倒不如说是亵渎,或者是卑劣的诡计。他认为如此丑陋的复本,怎么会有贵族喜欢?抄写员有自己的美学。彼得认为印刷书将毁坏书籍之美,践踏智慧的声音。他告诉古腾堡,书籍的字形要扎实,线条不能太粗圆,笔画的尖尾要细致,字形细些更悦目,墨色不能黑白不匀,书页看起来要优雅……。
故事进展到这地步,奇迹即将发生,四十二行圣经的专用优雅字体即将出现。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此刻我想说的是:每逢文字载体之变,新载体、新技术必遭人痛骂,种种苛责、差评不绝于耳。但是我们得承认:那些人中并非所有人都反对新技术、新载体,他们有些人只是在维护“美”的东西。明乎此,我们才能真切理解今天那些不断呼唤“书籍之美”的人,也才能明白当我们讨论书籍兴亡时,书籍之美,是一个必须顾及、不能无视或回避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