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应对方良俊之死负责?

谁应对方良俊之死负责?

——刘庆邦小说《黄胶泥》文化意味解读

余志平

2009年8月,余志平(右)与刘庆邦合影

 摘要:刘庆邦短篇小说《黄胶泥》是一篇别有意味的小说,作品不仅塑造了一个基层贪腐官员的形象,而且揭示了方良俊悲剧形成的深层次社会文化土壤,它包括民俗文化掩盖下的庸俗与市侩,官本位文化制约下的钱权交易、色权交易与小农意识束缚下的偏见与中伤等等。

       关键词:刘庆邦;《黄胶泥》;文化意味

“ 人的一生,难道就是一篇短篇吗?”这是刘庆邦短篇小说《黄胶泥》结尾时意味深长的一声感叹。是啊,一个基层乡党委书记,在他刚刚开始“辉煌”的时候,就因为贪污腐败,违法乱纪被判刑七年,出狱后,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意欲东山再起,却再也得不到人们的谅解,甚至因遭人污辱而活活气死,这的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悲剧故事,人生苦短啊!小说中的“我”(也可以说是隐含的作者)本想写部长篇小说的计划也因此而落空,“只写成了这样一个短篇”,深感遗憾。

本文原载《名作欣赏》2007第6期

难道“我”真是为无法写成长篇小说而感到遗憾吗?当然不是。也许,在乡下一般人看来,这么一个贪腐分子,死了也就死了,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可问题是,他的罪行还没有大到要送命的程度,再说,他又是死在其悔过自新之后,这就难免令人同情和惋惜,更何况他又是“我”的同学兼同乡呢!特殊的人物关系使作品结尾的感叹显得更加合情合理。但这仅仅是一种出于友情、乡情和道义上的惋惜和感叹吗?显然也不是!

我认为,结合作品完整地分析,刘庆邦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当今写反腐题材的小说正方兴未艾,写乡镇一级基层贪官的作品也多如牛毛。刘庆邦如果仅仅重复别人的思路,只是写方良俊的贪污腐败,那就不值得我在这里评头品足了。事实上,《黄胶泥》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不止于方良俊形象的塑造,而是更注重方良俊悲剧故事背后的乡村社会文化背景的揭示与批判,这才是这篇小说的真正命意之所在。下面我们从两个大的方面进行解读。

一、叙事与叙事裂隙

作品从“我”的视角出发,采用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我”是作品中的一个人物,所有故事都通过“我”的视角进行讲述。这种叙事方式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控制性强,方良俊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可以根据需要遮蔽一些故事,也可以根据需要彰显另外一些故事;二是介入性强,“我”可以按照隐含作者的态度介入作品叙事,对叙事发表议论,对人物进行品评,以引起读者的思考。隐含作者的叙事立场与“我”的性格发展逻辑并不总是完全一致,这就会导致叙事裂隙。优秀的叙事作品往往会出现两种或多种叙事声音,通过复杂的甚至是冲突的叙事意图的揭示,表达错综复杂的思想文化内涵,让读者获得更丰富的审美享受。

《黄胶泥》通过“我”的所见所闻讲述方良俊短暂而充满戏剧色彩的一生。这与方良俊的许多“贴着人物写”的小说不完全一样,至少它是从“我”这个限制性的视角写方良俊的,不可能贴着方良俊去写。方良俊的一生虽不算长,但并非真如“我”所说的不能写成长篇。如果采用方良俊本人视角的第一人称叙事或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就会有很大的容量。采用“我”的限制性视角,就过滤了许多东西,只把笔墨集中于“我”的视野中的方良俊。方良俊既然是一个贪官,“我”对他的态度当然应该是批判的,作品也的确以讽刺意味的笔调来写方良俊,但“我”对方良俊的态度是摇摆的,是很暧昧的,这中间也不乏同情和理解,如“我设身处地地替方良俊想过,倘是把方良俊换成我,我也难以招架,我也干不好。到头来,我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方良俊好到哪里去。人在一个地方繁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事关系错综复杂……谁都会有闪失。”当“我”听到母亲电话中对方良俊出狱后情形的介绍,“我的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再如小说结尾,其感叹与质疑简直是在控诉。“我”的这种人文关怀使得作品的叙事出现了裂隙。我觉得,这正是这篇小说的艺术匠心所在,也是解读这篇作品的关键所在。

如果仅仅写方良俊的发迹史和腐败史,那么这篇小说就太显一般了。令人惊喜的是,小说不仅仅勾勒了一个基层腐败干部的一生,而且挖掘出使他走向腐败和死亡的社会文化土壤,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黄胶泥”社会文化生态圈,它指的是作品中从县领导到基层干部到普通乡村群众等所有的人共同形成的一个粘粘糊糊的黄胶泥一般的社会文化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讲,前者只不过是促使人们深入思考的一个拿来说事的由头而已,而后者才是作品的独特之处,发人深省之处。

二、黄胶泥的象征意蕴

这篇小说的象征意蕴是整体性的,既表现在小说题目的暗示上,也表现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之中。

小说被命名为《黄胶泥》,其中大有深意。作品写的是方良俊短暂的一生,它本可以用“方良俊”、“方良俊之死”、“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的一生”或“乡长”、“乡党委书记”之类的标题,这也完全符合小说内容,但作者为什么不用这些标题,而用“黄胶泥”呢?我们知道,黄胶泥是黄色粘性土壤遇水之后形成的,作品中“我”家乡的土路上这种一下雨就要人命的黄色粘性土壤在我国分布极广,并非为“我”的故乡所独有,这说明黄胶泥有一种普泛性。

这不能不让人产生种种联想:传说,始祖女娲就是用黄胶泥造人的;黄皮肤的中国人与黄胶泥有着难以分割的密切联系,尤其是乡下农民,经常被人们称作“黄泥巴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陈凯歌导演的一部非常有名的电影就名为《黄土地》,残雪的一部小说叫《黄泥街》,这类文艺作品都有明显的象征意味,有对我们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入思考,人们往往赋予黄土(或黄泥)以各种不同的象征含义,既有正面的肯定,诸如历史悠久、博大宽广、坚韧厚实、忍辱负重之类,也有负面的反思与批评,诸如因袭着历史的重负,背负着精神的枷锁,封闭落后与狭隘保守,老大不迈与不思进取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题目与小说故事发生的社会文化背景大有关系。

小说中,黄胶泥主要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它完全是“我”要极力逃避的一种令人生厌的东西。小说一开头写我回乡探亲,还在车上就担心下雨,害怕遭遇故乡的黄胶泥,可怕鬼就偏偏有鬼,车子快到故乡时,开始下起了大雨。“我”不得不面对黄胶泥的百般纠缠与蹂躏了。小说结尾又写方良俊死的那年,“我和弟弟回老家接母亲到城里过春节。我看天阴着,怕下了雨,走不成,当天回去,下午就把母亲接走了”,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离了故乡的黄土地。

“我”为什么如此讨厌黄胶泥呢?这固然与黄胶泥的自然属性有关,更是作品的深层寓意表现的需要。作品不是简单提及黄胶泥,而是用了较大的篇幅多次写到黄胶泥,而且,在小说前半部分,对黄胶泥的描述与对方良俊故事的叙述分三个回合交替进行,从而构成一种隐喻关系:

1、作品开头就极力渲染黄胶泥的“热情”与可怕。“这时你如果上路,泥巴会吸你的脚,拽你的腿,对你挽留得非常热情,你每拔一步都相当困难。”在周边地区人们的玩笑中,被罚到“我”家乡“踏泥巴”,居然成了惩罚那些不凭良心办事的人的一种“刑法”;然后写“我”鬼使神差般遇到大雨,从而引出方良俊,引出关于方良俊贪污腐败的许多传闻。

2、因为这些传闻,“我”没有找方良俊借雨伞,于是转入“我”与黄胶泥的遭遇战的生动细致的描写,把黄胶泥的厉害及我的狼狈写得惟妙惟肖;接着写“我”回到家里,通过母亲的讲述再次写方良俊,写他的腐败“新记录”以及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坏印象,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咱这儿的人没有不骂他的,他净是给他爹娘争骂名。”

3、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邻家的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玩泥巴,捏泥炮,摔泥炮”(顺便插一句,这里写玩泥巴的小孩也是通过精心构思的,一方面写故乡的停滞与落后,另一方面也通过儿童的天真世界与被黄胶泥文化塑造的成人世界的鲜明对比,揭示黄胶泥文化的负面特征);“我”抱着写写方良俊的私心去拜访方良俊,通过方良俊老婆的“变态”,方家院子里正在受难的“一丛丛捆了腿的、活着的笋鸡”(人们送的礼物),街上干部群众对方良俊的“恭敬”“巴结”,方良俊自己的“表演”以及“我”从街上回家后大姐对方良俊的讲述,从各个角度全方位对方良俊形象进行了刻画。

小说后半部分写“我”回城之后,又听说了方良俊的“暴政”与被判刑的下场,以及方良俊之死。小说快结尾时,不忘再次提到黄胶泥。不用说,方良俊最后被埋进了黄胶泥之中,而“我”则驱车接了母亲,走过不远处方良俊的的坟地,离开故土,逃也似地摆脱了“黄胶泥”的“潜在威胁”。

很显然,黄胶泥绝不仅仅是作为故乡的一种自然环境来写的,它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环境的象征。如果说,方良俊个人素质的低下和品德的卑劣是他腐败变质的内因,那么,县里那些“坏了心的萝卜”的纵容和保护,围绕着方良俊的基层干部和普通群众的巴结逢迎,就成了方良俊腐败变质的外在原因。内外因的结合,共同构成了黄胶泥文化生态圈,而方良俊本人就是这个生态圈的畸形产物。早在方良俊当乡长之时,他就开始腐败,但这样的人不仅没有遭到批评教育(更不用说处分了),反而当上了乡党委书记,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他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民愤极大,可由于县级领导的保护,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不是受县里大案的牵扯,他可能还要横行下去,甚至还要加官进爵,青云直上。在乡里,有许多人对他不满,说他的坏话,可大家只是背后议论,除了个别老干部为了伸张正义,敢于上京告状之外,其他的人,要么怕他,敬而远之,要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见了他的面,“都笑得像葵花一样,唯恐讨好不及。”还有很多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争先恐后地给他送礼。本来,在方良俊当官之前,他也曾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好同志,可一旦发迹,地位变了,有权了,人们对他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别看背后有人骂他,可当着他的面,就过于巴结,热情得如同家乡的黄胶泥,随时准备把方良俊拖下水。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他父亲的丧礼上,“八班子响器对着吹了三天三夜,吹得月亮都躲起来了……四乡八里送礼的人,有的开手扶拖拉机,有的骑自行车。车多得庄子里扎不下,人多得排成了长龙。”除了堆成小山的挽幛,方良俊还收了满满一箱子钱。作品借“我”议论道:“送礼者各揣算盘,是冲方良俊的权势去的,所作的不过是一次风险投资……从实质性的后果来看,那不过是在根深蒂固的民俗文化的掩护下,是乡民们对方良俊发起的一场围攻,是真正的群起而攻之”。方良俊就是在这样的黄胶泥社会文化包裹的温床中逐渐自我膨胀,一步步走向腐败堕落。

黄胶泥社会文化土壤是孳生贪污腐败的温床,更是掩埋人的坟墓 。首先,黄胶泥文化中隐含偏见和中伤。与黄胶泥那种粘到脚上就越粘越多难以摆脱的特征相对应的,是乡民们不负责任的飞短流长。“我”正是认识到了黄胶泥社会文化土壤的这一特征,才对人们关于方良俊的议论产生怀疑,“我们家乡好多话像河坡的野草一样,都是见风长,都是越传越多,你想找到当初的那棵野草,未免有些可笑。”他才认准有必要与方良俊长谈,听听他本人的倾诉。其次,黄胶泥文化还表现出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其背后是官本位文化与市侩哲学在作怪。当方良俊大权在握之时,医院的小护士任其“注射”,方姓小媳妇乐于由他“撑腰”,他的老父亲死了,给他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但当方良俊犯了事,被抓入牢中时,却惨遭强行灌尿,出狱后恢复老百姓的身份时,无人理会,做生意做不成,当蔬菜种植场场长也没人听他的,还动不动就跟他吵。一帮小姑娘居然指着他鼻子骂他劳改犯。试想,假如他还在书记的位子上,这些小姑娘中也许会有小护士、方姓小媳妇那样为他“献身”的热情女郎,可方良俊没有权,也没有势了,方良俊完了,他连做人的资格都丧失了。只有像“我”母亲这样古道热肠的活菩萨才会赞赏“方良俊又变回来了”,更多的人除了恨他就是看不起他,侮辱他。这种损害实际上是一种多数人的暴虐,是对人的自由和生存权力的一种野蛮的剥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黄胶泥社会文化土壤应该对方良俊的死负责,是它孕育和塑造了一个腐败的贪官方良俊,也是它最终在方良俊转变之时冷漠无情地抛弃他并置之于死地。

这大概就是“我”选择逃避故乡出走远方的原因。行文至此,我们也就难怪“我”要为方良俊说几句公道话并设身处地地替方良俊着想了,中国的官场文化,中国的有着浓厚的乡土风味的酱缸似的黄胶泥文化,难道不值得我们警醒,值得我们深思吗?

刘庆邦写乡村的许多小说不乏柔美的抒情,也不乏酷烈的写实,但《黄胶泥》显然既不属于前者,也不简单地属于后者。我们从作品中,既可以从温柔的乡土中看到酷烈的惨剧,又可以从残酷的故事中看到温馨的人文关怀,从这个意义上讲,《黄胶泥》也许是刘庆邦小说中一个比较独特的存在。

注释

1、未标明出处的引文,均出自刘庆邦小说《黄胶泥》,见《别让我再哭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2、刘庆邦:《贴着人物写》,《到城里去·序言》2005年版 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附:

黄胶泥

刘庆邦

刘庆邦

收秋之后 , 我请了探亲假 ,从城里回老家看望母亲。我们那里不靠铁路 ,下了火车,还要乘坐二三百里路的长途汽车 ,才能到达我们乡的乡政府所在地 。坐在汽车上,我见天阴得重重的 ,很担心会下雨 。从乡上到我们村还有三里多路 ,全是田间土路 ,一下雨就麻烦了。我们那里的土地属于黏土性质 ,最见不得雨水 ,雨水一淋 ,路

上的泥巴很快就起来了 ,泥巴里特有的黏糊劲顿时也会活跃起来 。这时你如果上路,泥巴会吸你的脚 ,拽你的腿,对你挽留得非常热情,你每拔一步都相当困难 。我的乡亲对这种泥巴有一个说法 ,叫黄胶泥。一个胶字 ,算是把泥巴中所包含的纠缠力和胶着力给提炼出来了。周边地区 ,一些领教过我们那里泥巴厉害的人,也有一个说法,他们说 ,谁办事不凭良心 ,就让他到某某地方踏泥巴去 。他们说的某某地方, 就是指的 我家乡那一带 。

真是怕鬼有鬼 ,车快到我们乡时 ,天果然下起了小雨 。车窗都半开着 , 雨点斜着从窗口潲进来 , 打在脸上一扎一扎的 ,让人心里发麻 。车内湿凉的雨气在 迅 速增加, 车跑多快 ,雨气在车内增加的速度就有多快 ,不一会儿 ,我的衣服就潮 乎乎的 ,眉毛上似乎也凝了水珠。远处雾蒙蒙的,天压得很低 ,村庄、河流 、麦田,都是一片氤氲的模糊 。早不下 , 晚不下 ,偏偏在我行将踏上家乡土路的时候 ,天就 下起了雨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它会加 深一个远方回乡人的伤怀程度。

说来我并不是 一个讨厌下雨的人 ,在城里 , 我时常盼望天能下点雨 。如果有一段时间不下雨 , 我 会觉得全身的皮肤都是干的 , 心情也会焦躁起来 。一旦下雨 ,人家都是往屋里跑 , 我却愿意打起雨伞或穿上雨衣向外面走 。我通过在雨地里穿行 , 接受自然的赐予 ,滋润一下自己的身心 。在我们家乡 ,下雨的效果就不一样了 , 因雨而起的泥巴 ,有可能阻断我回家的路 。

从县城到乡上 , 这一段用砂礓铺成的路是不怕的 , 虽然路面坑坑洼洼 ,洼坑里会有积水 ,汽车轮子会砸得黄水浆子横飞, 但路基毕竟是硬 的 ,不是软的 ,汽车不会陷进去。问题是 ,砂礓路只铺到乡上就完了。长途汽车到了乡上 ,也是终点站 ,剩下的那段泥路 , 我该怎么办?沾了一身黄泥汤子的长途汽车 ,还是在我们乡简陋的汽车站停下了 ,我不得不拎起自己的提包下车 。雨还在下着 ,我不用仰脸就感觉到了。天已经麻麻地黑 了 ,临街的小饭馆里 亮起了灯 , 从车上下来的人很 快 四 散 而 去 。我也得赶紧走 , 趁天还没有黑透 ,泥巴还没有大起 , 赶回家里 去 。

路过乡政府 大门口时 , 我不由 地 放慢了脚步。门口一侧的水泥方柱上 ,挂着一块漆白的木牌子 ,在秋雨里 ,在暮色中 ,那块牌子反光似地显现出来 ,有些醒目 , 牌子上 人 民政府 的字 样 也清 晰可见 。牌子提醒了我 ,我想起我的同学方良俊就在乡里当乡长 。如果我去找方良俊借一把伞 , 他当不会拒绝我 。凭我过去和方良俊的 友好关系, 他有可 能会留我在乡里吃晚饭 , 然后派手下人帮我提上提包 , 把我送回家里。我还知道 , 乡里有一辆吉普车 ,方良俊一高兴, 说不定会让司机开车送我 。那样的话,我就方便多了 , 就可以避免淋雨和踏泥巴之苦 。可是 , 进不进乡政府的大门 ,我有些 犹豫 。倘是乡 上 的吉普车真的开进我们村, 开到我们家门口 , 隆隆的马达声, 车前的大灯 , 会不会 惊扰了村上的乡亲?会不会吓着我年迈的母亲?我借了方良俊的光 ,是不是也显得太张扬 了?还有一个问题 , 就算吉普车去时能开过去 , 返回时雨下大了 ,泥巴大了 ,把车陷进泥巴里 怎么得了!罢罢罢 , 我看还是别去找方良俊 的好。这时我 听见乡政府大院里 有人 咳嗽了一声 , 咳嗽的气魄有些大 ,有些隆重 ,类似古装戏的戏 台上大人物打的痰腔 。我不能 断定 这声 咳是不是 一乡之长方良俊发出来的 , 也许所有的乡干部都 是 这很有力度 的 咳法 。相比之下 ,我顿时感到自己的人微和无力 , 我紧走几步 , 离开乡政府门口 , 向我的村庄所在的方向走去 。

我之所以没去找方良俊 , 原因当然不止上面说到的那些 。去年初冬 ,我回家接母亲到城里过春节,乡亲们半夜半夜地跟我说话 ,说到方良俊不少事情。那些事情没有一件是正面的 ,都是反 面的不好的事情 。概括起来 ,说当了乡长的方良俊不是过去的方良俊了 ,现在的方良俊大得很 , 脚也高 ,手也长,连裤裆里的那东西也不安分了 。说起那 些 事情来,话恐怕稍 稍 有些长 ,可这篇主要是拿方良俊说事, 他做下的那些事情怎 么也绕不过去 ,怎么 也得说 上一件两 件 。据说方良俊花十多万元 ,在县城盖了两 层小楼 ,还建了四合头的院落 。他不过是一个科级干部 , 满打满算一个月的工资才 五六百块钱, 他哪来那么多钱在县城置办房产?乡亲们说 ,他的钱 还 不是从老百姓的 汗毛眼子里挤出来的!乡里办的酒厂 、醋厂 、造纸厂等 ,厂长都归他管 ,哪个厂长敢不给他塞钱!敢不孝敬他!方良俊气一粗, 腰一硬 ,身上各处都硬起来了 。他去乡医院看了几次病 , 就跟一个打针的小护士打到一块儿去了。先是小护士给他打针 ,为他注射 。后来就变成他为小护士注射 。小护士配合得大概不错 ,他注射得很快上了瘾。他不光在乡里给人家注射 ,去县里开会或办事 ,也把小护士带上 ,藏在县城的小楼里, 想怎么注就怎么注 , 愿射哪头儿就射哪头儿 。

方良俊在县城盖的小楼 ,我没有看见 。方良俊跟小护士好 , 我也无法证实 。这些事情都是可信可不信 ,只当闲话听听就完 了 。我知道的 ,我们 家乡啊好多话像河坡的野草一样 , 都是见风长 ,都是越传越多, 你想找到当初的那棵野草 ,未免有些可笑 。可是 ,乡亲们跟我说到的另一件事 ,让我不得不信。这件事直接涉及到我们村的一个小媳妇 。小媳妇男家姓方 ,是方家的人从南方买来的 。因小媳妇生得出色 ,与众不同 ,加上姓方的在我们村是单门独户,不少男人就想尝尝小媳妇的滋味 ,占点小媳妇的便宜 。小媳妇得知乡上的乡长也姓方 ,就去找方良俊诉苦 ,意思是让方乡长为她撑腰 。方良俊没让小媳妇失望 , 真的为小媳妇撑了腰 ,一直撑到他的设在乡政府的大床上去了 。这种乡长为小媳妇在床上撑腰的事 ,倘是不被乡长的老婆发现 ,倘是乡长的老婆不把小媳妇抽得鼻青脸肿 ,屁滚尿流 ,也许方良俊把小媳妇的小腰撑了也就撑了 ,并不一定为外人所知 。不料方良俊的老婆愿意杀鸡给猴看 ,愿意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 , 加上她的巴掌在小媳妇的脸上留下了有力 的彩色的佐证 ,人们不信也得信了。人们的评论是 ,乡长为小媳妇撑腰 ,乡长老婆为小媳妇掌嘴 ,这两口子都够可以的 。

我出了乡政府所在的集镇 ,往南一拐 , 走过河上的一座砖桥 ,就踏上了通往我们村的田间土路 。在白天 ,站在桥头 ,我就会看见常常在梦里出现的我的村庄 。在有月亮的夜晚 ,我也能朦朦胧胧地望见村庄的轮廓 。这会儿天已黑透了 ,天又下着雨 ,我使劲往前看 ,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黑还是黑 , 连一点灯光都没有 。雨下得似乎比刚才大 ,我听见了雨点落在路边枯叶上的细碎声音 。我的头发梢儿上也开始滴水 ,雨水滴在我鼻子上 ,又流进我嘴里。雨水的味道跟泪水差不多 ,只是比泪水淡一些。秋雨的渗透力是很强的,土路上面的一层已开始发软 ,起泥 。我刚走了不一会儿 ,鞋底就粘上了厚厚 的两大坨泥 。这儿的泥巴就是这个特点 ,它不是粘一层就完了 ,而是一层接一层往上粘。如果拿钉鞋掌作比方 ,钉新的鞋掌之前 ,须把旧的鞋掌起掉。泥巴不,它是旧泥巴上直接粘新泥巴 ,一直把两个鞋底粘得很厚重 。这里的泥巴粘鞋与钉鞋掌还有不同,钉鞋掌是可着鞋底的大小钉,多出一丁一点都要用利刀削掉 ,用砂轮磨平 。而鞋底的泥巴呢, 要比鞋本身大出去很多 ,而且它见树叶粘树叶,见麦草粘麦草,碰见一条死蛐蟮也不放过 ,直粘得两只脚上像拖着两个老母鸡窝。我拖着母鸡窝般的两坨泥往前挣巴觉得两个脚脖子好像都被抻细了还挣出了身躁汗。这泥巴对家乡人怎么能这样,也太不饶人了!我抬起右脚奋力甩了下。这甩,我的右脚顿感轻松。我想刚去掉脚镣的人也许就是这种感觉。遗憾的是我把泥巴甩掉的同时鞋也跟着甩脱了。我把提包放在泥地上赶紧蹲下身子瞅我的鞋瞅不见就用手摸。我先摸到了一堆泥巴才在泥巴中摸到了我的鞋,我的鞋还被泥巴紧紧拥抱着。我的三接头皮鞋是我在城里新买的,这次出远门之前我给皮鞋打了油擦得很亮,本来想回家炫耀下,这样踏泥巴全完了。泥巴就是泥巴,它不认这皮那皮不管它三接头五接头,你踩在它身上它就不让你舒坦,不让你好过。我手摁着泥巴坨子手把皮鞋从泥巴中揪出来重新穿在脚上。我稍停片刻让自己平静下,对泥巴你能怎样?烦不得恼不得,烦恼只能是自寻烦恼,自食其果。再往前走时鞋上粘再厚的泥巴我也不甩了,实在带不动,就把脚原地拧下把泥巴拧脱或是两只脚互相帮助,右脚把左脚上的泥巴踩掉,左脚再把右脚上的泥巴踩掉。

我终于摸到家门口时,母亲已经睡了。下雨天母亲可能连晚饭都没做。母亲有五个子女两个儿子外出工作,三个闺女出嫁,现在只剩母亲一人守着四间老屋和空荡荡的院子。我叫母亲开院门时可能是声音不大对劲,开始母亲竟没有听出我是谁,当母亲听清我的声音时,母亲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就出来给我开门。母亲很是惊讶说:“这孩子怎么淋着雨踏着泥巴回来了。”我说我上车时还没下雨,快到家时才下了。母亲问我吃饭没有。我说不饿。母亲说走了那么远的路哪能不饿。母亲马上到灶屋为我和面擀面条。我换下湿衣服到灶前烧锅。我对母亲说,走到乡政府门口时我本来想去找方良俊借把伞犹豫了下没有去。母亲说,没去就对了。我听出母亲话里有话,问母亲最近看见过方良俊吗?母亲说没有。母亲对我说了两个月前方良俊为他父亲办葬礼的事,方良俊把他父亲的葬礼办得很大。八班子响器对着吹了三天三夜,吹得月亮都躲起来了。鞭炮声不断地响,炸碎的炮皮盖住了地皮,四乡八邻送礼的人有的开手扶拖拉机,有的骑自行车,车多得庄子里扎不下,人多得排成了长龙。方良俊躲在屋子里,门口两边有人把门。别说让他给送礼的人磕头谢孝了,一般的人他见都不见,只有县里坐小卧车去的人他才出出面。方良俊收得最多的礼是什么呢?一个是挽幛一个是钱。说是挽幛幛子上一个写字的都没有,有的是整匹的布料有的是床单有的是毛毯,挽幛多得灵棚四周搭不下了只好在灵棚里面临时铺个秫秸箔,后来收到的挽幛只堆在箔上就完了。钱的体积小比较好办。方良俊从乡机关带回贴心的人专门替他收钱,收了就放进只带密码的皮箱里。葬礼办完,方良俊别的东西都没往乡里带只把那只皮箱提走了。人说那只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子钱。母亲还告诉我,方良俊现在不当乡长了成了乡里的书记。我说那他就成了全乡的第一把手了。母亲不以为然,说啥第一不第一,咱这儿的人没有不骂他的,他净是给他爹娘挣骂名。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早麻雀在院子里的树上叫成一片。我到院子里看嫣红的朝霞铺满了半边天让人不想看都不行,躲都躲不开。我家院子门楼下面有块水泥抹成的平地,邻家的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玩泥巴捏泥炮摔泥炮。我们那里的泥巴质地细,胶性好很适合捏泥炮。所谓捏泥炮就是随地挖来块泥巴揉巴揉巴团巴团巴做成只小木碗模样的东西只是底子是平的比较薄。泥炮做成后单手托底,口朝下兜空气猛地往平地上摔,泥炮叭的一声,就炸响了。每一个被摔响的泥炮底子都翻卷着破成个大洞。我小时候就玩过这玩艺儿。现在城里孩子的玩具都换了好几代了,动不动就是遥控电子,可我们家乡的孩子还在玩泥巴说不定等这些孩子再生了孩子他们还是玩摔泥巴。这大概就是条件决定的。

这天镇上逢集,太阳照赶集的人,踩路上就有路眼儿了,我跟母亲说我去赶个集。母亲让我早点回来。我去镇上赶集的目的还是想去见见方良俊。我听到有关方良俊的事情越多越是想跟方良俊聊聊。这里我有个私心我常见有人写乡镇这级干部写得热热闹闹的。我的同学就在我们家乡主事我也有这方面的优势干吗不能写写他!可以说我对方良俊的过去知根知底,上学时,我们在一个中学读书。赶上文革返乡劳动我们又是一个大队,那时一到冬天,大队、公社就办学习班,就整党,我们俩都是党员发展对象,整党就把我俩整到一块儿去了,几乎冬天都在一起,有时还在一个地铺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方良俊所在的庄子离我们村不到一里路,有时他转着转着就到我们家来了,跟我分析国家的形势。方良俊结婚早,我听说他老婆长得很好看,找个借口去他家看过,我把他老婆叫嫂子,吃过嫂子做的饭,给我总的印象方良俊是个聪明人,他反应机敏口才好,不论我提到什么书,他都说看过。不管我提到什么话题,他都能借题发挥,说上一大套。方良俊也是个心存高远的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甘心打一辈子坷垃当一辈子农民。他会竭力从泥巴里挣脱出来步步往上走,别看方良俊现在当上了乡里的书记他不会满足,他还会争取当县里的书记。

我到乡机关大院里找方良俊,有人告诉我方书记在最南边西南角的房子里。我走过一道月牙门,见西南角的房子是单独的一个小院,小院的院墙很高,院子里的地上扔着丛丛捆了腿的活着的笋鸡不用说,这些笋鸡都是方良俊属下的臣民向方良俊家上的供。可怜那些小鸡儿方家的人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没把它们当成道菜不杀它们也不喂它们它们只能活活受罪。一个妇人在我前面走,只看背影我就认出是方良俊的老婆。我喊她嫂子,她没有回头说他不在家,口气冷淡得很。他,指的当是方良俊。定是找方书记办事的人太多她许是把我当成其中的一员了。我敢保证我不求方良俊办任何事。我和弟弟都在城里工作,我的姐姐和妹妹都出嫁了,我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方良俊照顾。虽说我母亲还在老家,她老人家也生活得很好,也是万事不求人。有次看报我看到我老家所在的省出台了一项规定,凡当过县级以上劳模的人,每月可得到二三十元的生活补助费。我母亲当过县里的劳动模范,她应当享受这个待遇。可好几年过去了,没人给我母亲发过一分钱。我本来想就这件事情问问方良俊,可我到底没张口。县级以上的劳模都有名册可查,人家要是想补助早就补助了。人家不发给补助我也犯不着为那几个小钱当个事问人家。我向方良俊的老婆报上了我的名字,这次她回了一下头总算看了我一眼,我相信她认出我是谁了,然而她对我还是一点也不热情,连进门口都没让我进。只说他可能在办公室,你去那里找他吧。

这就是我同学的老婆,这就是方书记的太太,男人不过当了芝麻大的个官,她就眼睛长在脑门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就变成这种样子。我敢说不少当官者的女人都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男人的前程多半是毁在她们手上。

我脆弱的心受到了打击或者说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改变主意了,不想再去找方良俊。我从机关大院中间的甬道往外走,却迎头碰见方良俊从外面回来。方良俊对我还算热情,他抓住我的手摇晃着,露出很欣喜的样子,他说怎么着咱们也拥抱下吧。我说少来这套,我祝贺他当了书记。

他说开玩笑开玩笑,我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们弟兄两个要是不走不离开咱们这个鬼地方,这书记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你们远走高飞,真是太明智了家门口的官儿实在没法干,你不知道我这些年的苦处回头咱哥俩好好聊聊。别的且不说你看你的头发再看我的头发我的头发白了快一半了。

我往他头上看了看他头上的白发确实不少,特别是两边额角的两丛头发,几乎全白了。看来在家乡做事是不容易。有那么一刻,我心里一软,差点动了感情。但我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没有顺着方良俊的话发感慨。我说我看你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样子。

方良俊说不可能,沧海桑田怎么也成熟多了,书生意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喽!他揽我的肩膀,说,走,我带你到街上走走,看看咱这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我不懂我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礼遇,只好跟着他往街上走去。

他又站下了,对我说,你中午不要走了,我请你喝酒。还没等我表态,他随即招呼过一个人来,交代说,你告诉办公室的张主任,我这儿来了一位北京的客人,让他中午安排一桌饭,要安排得好些。

到街上赶集的人已不少了,一街两行都是卖东西的,绿菜红肉鲜鱼,衣服鞋帽布匹,应有尽有。买东西的人也不少,街筒子里人来人往,真称得上一派繁荣景象。在街上一走,我才知道方良俊在当地真是威风八面。看见方良俊,除个别人紧张惊慌,不敢照面,绝大多数人都笑得像葵花样,惟恐讨好不及。方书记的称呼不绝于耳,方良俊一路鼻子里哼哼着就走过去了。让我觉得好笑的是,有时并没人喊他方书记,他还是哼哼着,看来他的哼哼已成习惯,有了惯性。方良俊很少向别人介绍我,只是碰到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才对人家说,这是我的同学,在北京工作。人家难免跟我拉拉手说北京厉害厉害。跟方良俊走了一会儿,我就感到浑身不自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狐假虎威。

镇上一共两条街,一条新街一条旧街。我们沿新街走到头,从旧街返回去。旧街也改造过了,好多门面我已认不出旧时的模样。镇上的变化的确不小。方良俊跟我提起我们上中学时的那位公社书记,说那位书记牛得很,人吃得也胖,他吼一声,胆小的农民就吓得尿裤档。

我跟方良俊开玩笑说,你的威信也可以呀。方良俊说,咱不行,咱比人家差远了。老百姓知道咱几斤几两,咱自己也知道自己多轻多重。

旧街还没看完,有人跑着来找方良俊,说县委钟书记来了,要方良俊赶快回去。方良俊说,那咱回去吧,方良俊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回到乡机关大院,我见辆湖蓝色的小轿车已停在那里,我对方良俊说,你忙你的工作,我就不打扰了。方良俊说,没关系,中午咱们跟钟书记一块儿吃饭,你跟钟书记也认识一下。说着就接待钟书记去了。

我站在院子里,一时对是去是留很是犹豫。这时我一个堂弟骑着自行车来找我说,我大姐二姐都到我家去了,我母亲叫我回去。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想让我在乡里吃饭,不想让我和方良俊拉扯那么多。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吧。我让人把方良俊从接待室里喊出来,我向他告辞。他说,那就不勉强留你了,咱以后有机会再聚。

我回到家,见大姐二姐真的到我家来了,小妹也来了。大姐听说我去看了方良俊,不悦地叫着方良俊的小名说,那孩子现在官气大得很。大姐举了个例子,有年麦收期间,方良俊带人到大姐所在村庄的打麦场里检查防火情况,按乡里要求,场边应当设置大缸,大缸里应盛满水。可那个打麦场里没有缸,也没有水。方良俊责令打场的人立即弄缸弄水。大姐出来说话,她说不碍事,失不了火。大姐在娘家时也经常跟方良俊在一起开会,互相很熟悉。大姐想着她说话也许弄缸弄水的事就免了,不料方良俊一点也不客气,他质问大姐,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大姐说,你是当官的人,当然是你说了算。大姐觉得方良俊太不给她留面子,她说到这件事还有些生气。我倒是觉得,方良俊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

回到城里,我老是想起方良俊和有关方良俊的那些事。我有个隐隐约约的预感,老是觉得方良俊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老是觉得他干不长,担心他说不定哪天就会出事。从那次和方良俊见面的第二年夏天,我的预感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得到证实。

方良俊不知跟谁学的,在乡里成立了一支防暴队,遇到什么推不动于不成的事,他就让防暴队去推去干。防暴队多是街痞地痞和心狠手辣的人组成的,他们行动起来就失去节制,难免有些横行,做下些歹事,不管他们做下什么歹毒的事,打的都是乡上的旗号,人们都会把账记在方良俊头上,比如席毛庄不能按时交公粮,防暴队的一干打手呼啸着去了,对席毛庄的人又打又捆,掠到乡里十几口子。在乡里防暴队驻地,打手们把掠去的人分别关进些小屋里,再行施暴,再行拷问。他们打人打得筋断骨头折,差点出了人命。

席毛庄有位从乡里退下来的老干部,对防暴队的行为很是看不过,曾向方良俊建议,对打伤人者进行追究。方良俊没按老干部的建议办,老干部一怒之下遂拉开了状告方良俊的序幕。老干部给方良俊列的罪名是组建非法防暴队和私设公堂。老干部提着只破旧的人造革小提包,里面装着打印好的告状材料,级级往上告,从县里专区省里直告到北京。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老干部知道我在一家新闻单位工作,他打听着找到了我,把告状材料也给了我一份。我一看,材料上还写了方良俊贪污受贿和乱搞女人的事。我对我们家乡打官司的事避之惟恐不及,我只把材料看了看就丢到一边去了。

如果仅靠老干部一人的力量,能不能把方良俊告倒还很难说。因为县里有人保护方良俊,方良俊自己也采取了一些反告措施,把自己推得很干净。后来县里出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假药案,上面直接派人查处此案,把县里那帮坏了心的萝卜都拔掉了。拔掉萝卜带出泥,方良俊也跟着倒了霉。方良俊被人从乡里一铐子铐走,数罪并罚判了七年徒刑,他在县城的房产也被没收了。据说方良俊刚进地区看守所时,同监号的几个犯罪嫌疑人,正是在我们乡被方良俊整治过的人。那些人一见方良俊也沦为阶下囚,个个高兴坏了,他们生着法子对方良俊百般蹂躏,不仅把方良俊应得的窝头和水都抢走,还把方良俊放倒,有人捏了方良俊的鼻子,有人往方良俊嘴里撒尿。前几年还在万人之上的方良俊这下可惨到家了。

尽管我预感到方良俊可能会出事,但我没想到他一落千丈,会跌得这么惨。震惊之余,我对方良俊的事情想得多一些。比如,那年我见方良俊时,方良俊志得意满,前程正好,我为什么预感到他会出事呢?我的预感因何而起呢?对预感深究的结果,我知道了我的预感是出于对我们家乡那特定环境的恐惧,是外部因素使我产生了那样不祥的预感。当时我们乡已是民怨沸腾,用我母亲的话说,我们那儿的人没有不骂方良俊的。方良俊跟乡民的关系那样紧张,固然有方良俊本人的毛病,但别的人就没有点责任吗?比如方良俊的老父亲死了,那么多的人都去送礼,你让方良俊怎么办?每个送礼者都做得哀哀伤伤天经地义,好像只有孝心没有点私心,你让方良俊怎样拒绝?谁都明白,倘是个普通人的父亲死了,绝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去送礼。送礼者各揣算盘,是冲方良俊的权势去的,所作的不过是一次风险投资。投资若得不到回报人家当然不答应。从表面看,方良俊父亲的葬礼办得何其排场,何其风光!方良俊为官一方,人缘是那样好,那样应者云集。而从实质性的后果来看,那不过是在根深蒂固的民俗文化的掩护下,乡民们对方良俊发起的一场围攻,是真正的群起而攻之。

我设身处地地替方良俊想过,倘是把方良俊换成我,我也难以招架,我也干不好。到头来我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方良俊好到哪里去。人在个地方繁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拍到笸箩米动弹,谁都没有什么万全之策,谁都会有闪失。当初我参加工作时,有两个地方可供我选择,一个是县城,一个是远处的煤矿。我不愿在乡亲们眼皮底下晃悠,就毅然决然地选择走向远方。就目前的情况看,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人嘛,本来就是为出走和远方生的。

在服刑期间,方良俊大概表现不错,他被提前一年多释放了。这时我在老家给母亲安了电话,通过给母亲打电话,我也打听到方良俊的一些情况。方良俊回乡后,不甘心失败,在街上开了一个饭馆。我猜他的意思,在仕途上失意了,要在经济上补回来。不料他人气已去,钱也赚不成,只有回庄上种地。有天母亲从他庄上路过,他热情有加,非要拉母亲去他家坐坐。他让母亲看看他种的荷花,看他在荷花池里养的鲇鱼,还让母亲吃他蒸的面倭瓜。母亲告诉我,方良俊又变回来了,变得很家常了。他光着膀子,脊梁板儿晒得黑不溜秋的。他大口吃馍,连一点菜都不用就。听母亲的口气,她对方良俊的变化是赞赏的。可不知为什么,听到母亲说的方良俊目前的状况,我却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看来我得抽个时间,回去找方良俊好好聊聊了。我听别人说得片片断断,一点也不完整。我要让方良俊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好好说说心里话。我觉得他需要倾诉,我愿意当个倾听者。那次见面他就跟我说过,家门口儿的官不好干,他心里有很多苦处,我想知道方良俊所说的苦处是什么。也许方良俊跟我说的与我听到的那些话是相反的;也许方良俊会反复强调客观因素对他的影响和制约;也许,方良俊会把他和小护士的事说成是两情相悦的铭心刻骨的爱情,等等。这都没关系,只要方良俊愿说就够了。

我不由地激动起来,因为我有了新的预感。我预感到,方良俊的人生经历,以及他在官场上的沉浮过程,应当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材料。如果方良俊说得好,这部小说就以他第一人称的口气叙述也不是不可以。小说以方良俊的人生历程为主线,网罗开去,辐射开去,定会构成一幅散发着我们那里特有的泥土气息、人世百态的长卷。我把我的想法对我弟弟透露了,弟弟很赞成我写这部书,他催我抓紧时间回去找方良俊联系。

忽一日,大概是2000年夏末的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方良俊死了。我万万没想到,方良俊怎么突然就死了呢?看来我跟方良俊聊不成了。

方良俊是被人气死的。乡里为了发挥方良俊的作用,让他到乡里新开辟的蔬菜种植场当场长。场里的农工包括些小姑娘都不好好听从他的管理,动不动就跟他吵,一吵就揭他的短。当一帮小姑娘又指着他的鼻子,把他叫成劳改犯时,他气得一下子仰倒在菜地里,不省人事,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这年秋末冬初,我和弟弟回老家接母亲到城里过春节。我看天阴着,怕下了雨,走不成,当天回去,下午就把母亲接走了。当我们驱车路过方良俊所在村的村边时,母亲指着麦地里一座新坟对我们说,那就是方良俊的坟。我和弟弟都轻轻地噢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原打算把方良俊写成一部长篇,结果连中篇的篇幅都不够,只写成了这样的一篇短篇。

人的一生,难道就是一篇短篇吗?

责任编辑:郭玉山

题插图:宋德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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