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出使日内瓦(下)

作者简介:李越然 曾任毛泽东、周恩来的翻译。

日内瓦会议期间,社会主义国家主要的斗争对象是美国的杜勒斯,周恩来的谈判对手主要也是美国的杜勒斯。

杜勒斯

杜勒斯是美国资产阶级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和理论家。他把和平演变“寄希望于中国的第三代和第四代”的言论,当时在中国几乎尽人皆知。他亲口下令∶ 禁止任何美国代表团的人员同任何中国代表团的人员握手。我跟随周恩来参加会议,在走廊,在休息室,曾与杜勒斯几次走对面。周恩来总是面色庄严而不失柔和,从容大度。杜勒斯不同,所谓杜勒斯拒绝与周恩来握手的事根本没有过,周恩来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主动去与杜勒斯握手。每次相遇,杜勒斯苍白的脸便立刻板紧。走近时,便目不斜视平视前方,好像面前是一片旷野荒漠。

杜勒斯是决定政策的幕后操纵者,加上身患癌症,会议开始一星期,他安排好一切便离开会场回国了,由他的副国务卿史密斯留下代理团长。

莫洛托夫

经验丰富的老资格的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抓紧时机来看望周恩来,向他传递信息。

“美国这位代理团长史密斯你了解吗?”

“不太了解。”

“二次世界大战时,他是艾森豪威尔麾下的一名将军。这个人跟杜勒斯还不同。史密斯来日内瓦之前我们接触几次。他对美国现行外交政策有不满。”

“看来帝国主义阵营不是铁板一块,杜勒斯自己率领的代表团也不是铁板一块哟。”周恩来思索着点头说∶“我们不应该放弃做工作的机会。”

1954年在日内瓦。前排左起为陈家康、李克农、周恩来、乔冠华、张闻天、王稼祥、师哲。后排左起为黄华、雷英夫、吴冷西。

在一次会议休息时,各国代表挤满了休息大厅。周恩来步入大厅,看到史密斯正在酒吧的柜台那里喝饮料。刹那间,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

周恩来坦然一笑,向史密斯走去。这个动作立刻引起各国外交官的注目。事出意外,史密斯大吃一惊,众目睽睽之下,也亏他急中生智,连忙把杯子捧到右手上。当周恩来走到他近前伸出右手时,他演戏一样似乎右手急切里腾不出,顺势用左手握住周恩来的右腕摇了几下胳膊。周恩来似乎毫未介意,用友好的语气同他聊了一阵天。当时在各国代表眼中,周恩来是那么从容不迫,豁达大度,而精明的史密斯却被美国僵硬的对华政策搞得手足无措,窘态百出。

1954年6月15日是解决朝鲜问题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开始前两个星期,美国代表团就接到一定要使会议破裂,不许达成任何协议的明确指示。

日内瓦会议会场内

美国代表团接到指令后,急忙幕后活动,采用说服和压制手段,终于使16个参加“联合国军”的国家同意执行这个指示。这些国家拟定了一个所谓的“十六国宣言”,由比利时外长斯巴克在6月15日的会议上宣读。当时,中、苏、朝三国不知道这些内情,仍然抱着善良的和平愿望,决定在6月15日的会议上为达成某种协议做最后努力。

会议在万国宫理事会厅正式开始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代表团首席代表南日外务相首先发言,他一共提了6条建议,谋求“在成立一个统一、独立和民主的朝鲜国家的基础上达成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协议”。

在日内瓦会议上,苏联、中国和朝鲜等寻求用协商方式缓和国际紧张局势。这是周恩来总理和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左二)、朝鲜外务相南日(左一)、越南外交部部长范文同(右一)在日内瓦会议期间的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接着是周恩来发言,认为南日外务相的6项建议提供了保证朝鲜和平发展的基本条件。随后莫洛托夫发言,支持南日外务相所提的6项建议,并提议由所有与会者发表一项共同宣言。由于南日的6项建议和莫洛托夫对与会者的建议确实客观、公平、合理,与会者出现了骚动和议论。美国代表团慌了,忙召集“十六国”和南朝鲜代表利用会议休息时间开了40分钟秘密会议,“统一思想”,协调行动。

休息后第一个发言的就是美国代表史密斯,他根本不提南日外务相的6项建议,只望着莫洛托夫说∶“我拒绝莫洛托夫外长所提出的关于共同宣言的建议,因为朝鲜停战协定早有规定,没必要再搞。”

接着,澳大利亚、菲律宾、比利时等国代表相继发言,拒绝南日外务相和莫洛托夫外长的建议。他们发言时虽然神态各异,但有一条很清楚:没有或者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任何独立想法。比利时代表斯巴克的发言是最有趣、最有代表性的,他面无表情,平淡地宣布:“不接受这一建议的理由就是因为刚才美国代表反对这一建议。否则,这一建议本来是可以接受的。”

美国副国务卿史密斯

史密斯直瞧斯巴克,不满地皱眉头,但也不能说什么,何况斯巴克要宣读“十六国宣言”呢。这个宣言明确声称会议继续考虑和研究朝鲜问题“不会有什么用处”。

周恩来全神贯注地倾听发言时,浓眉下的一双大眼闪烁不停,留意着每个发言者的表情语气。他明白会议已到了面临破裂的关键时刻,但十六国不是铁板一块,还可以做最后一次争取,争取不到协议,至少可以争取人心,而人心是最可贵的。他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以其聪明智慧马上提出一个方案。他语调平缓,却充满了真诚的感情:“我完全支持莫洛托夫外长关于与会各国发表共同宣言的建议。很遗憾的是,就连这样一个表示愿望的建议也被美国代表毫无道理地断然拒绝了。情况虽然如此,我们仍然有义务对和平解决朝鲜问题达成某种协议。”

周恩来说到这里,敏锐的目光扫视一遍会场,把声音又放得低沉缓慢些,因而也更显出分量,“我提一个两句话的协议草案……”

会场陡然静下来,不少代表都一眨不眨地眼望着周恩来。两句话的协议?这似乎不可能。可是,周恩来已经一字一板地口述表达出来了∶

“日内瓦与会国家达成协议,它们将继续努力以期在建立统一、独立和民主的朝鲜国家的基础上达成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协议。关于恢复适合谈判的时间和地点问题,将由有关国家另行商定。”

会场静了几秒钟,跟着泛起骚动和私议,迅即又恢复肃静。几乎所有与会者都紧紧盯住了周恩来,那目光有惊讶、感动、赞赏,也有惶恐、不安和窘迫。

周恩来浓眉耸动一下,提高声音,显出庄严激昂:“如果这样一个建议都被联合国军有关国家所拒绝,那么,这种拒绝协商和解的态度,将为国际会议留下一个极不良的影响。”会场一阵嗡嗡声,与会者无一例外地动容动情了。

这时,大出美国代表团意料的事随即发生了。那些曾经紧跟美国,亦步亦趋的国家忽然“叛变”了,或者说“哗变”更确切。

中国代表团在会议上

前排左起:李克农、周恩来、张闻天

嘈杂声中,比利时、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代表居然都表示赞同周恩来的建议。发展到后来,连美国“最亲密的盟友”英国也“造反”了。担任会议主席的英国外相艾登,开始是频频点头,最终居然宣布说:“周恩来总理的建议应当受到最认真的考虑,如果没有不同意见,我将宣布周总理的建议成为会议双方的一致意见。”

南朝鲜代表急眼了,一边举手一边喊:“比利时不能代表联合国军16个国家,也不能代表南朝鲜……”他气急败坏,竟忘了几十分钟前正是比利时代表他们发表的“十六国宣言”。

史密斯从没遇到过这么进退两难的境地:表示同意,将违反美国政府命令使会议破裂的指示;表示反对,美国将陷入完全孤立的可悲境地。

时间拖太久了,越拖压力越大。史密斯干咳一声,终于硬起头皮说:“在未经请示我国政府的情况下,我只能拒绝这项建议。”

会场又是一阵骚乱。美国自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在国际政治会议上从未陷入如此孤立狼狈的境地,而中国和周恩来的声誉在那一刻得到极大的提高。

艾登向英国政府报告:“联合国不能指望在没有得到中国和两个朝鲜同意的情况下来解决朝鲜问题。”

两天后,中国政府和英国政府达成两国互相派遣外交代办的协议。

第二天,英国外相艾登在日内瓦宴请周恩来。

日内瓦会议两主席之一的英国外交大臣艾登前往中国代表团驻地拜访周恩来。

艾登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身高大约一米八左右,典型一副英国绅士的样子,会议上倾听发言时喜欢把铅笔咬在嘴里。他坐的汽车是英国老式车,远远说不上豪华,但是他的司机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郎。英国代表团的司机全是女的,清一色绿制服,白手套,个子都在一米七以上,我怀疑她们是在全英国“选美”选来的。

艾登热情洋溢,每次上车下车都要站住向记者和群众挥动双手致意。当时到万国宫开会,周围只有一二个人,他下车后仍要煞有介事地好像面对千万名欢呼的群众一样举起双手招一招。

艾登和我们住在同一个旅馆里,就是玻利瓦什旅馆。旅馆对面有个漂亮的小亭子。他大概是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天出门必要站在旅馆正门的台阶上,面对小亭,恭恭敬敬地划十字祷告一番,然后才开始会务活动。

周恩来的魅力征服了艾登。艾登多次宴请周恩来。在等候周恩来到达时,我曾见记者围住艾登提问题,艾登很郑重地说:“跟中国的周恩来打交道,我当然乐意。要知道,他可不是平凡的人。你们早晚都会清楚,他是个不平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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