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楚龙读高二的这一年，李老头李老太相继过世。从此往后，不会再有人仅仅为了关爱他而唠叨，也不会再有人一门心思地宣扬他在学校的优异表现。这些年，他与两位老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六年，若再剔除掉上课的日子，所剩的时间就更是很少了。身为三代单传的男丁，老人家们对楚龙的呵护自不待言，他们愿意与孙子多说说话，也愿意孙子与自己多说说话，事实却是：晚辈始终听不进去老一辈的陈旧思想，因而也不寄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新思想。因在言语上很难建立联系，两位老人下意识地成为楚龙与其父母之间的缓冲垫，每每挨打挨骂之时，他们几乎豁出命来保护楚龙。事后偷偷塞给他几块钱零用钱，代表他们的一番心意。楚龙送别祖父祖母之时，也是他的保护垫被抽掉之时。至于更大更持久的哀痛，已无存在的道理，——这些年的经历让他看透了不少事，深知所有的离别都是必然的。他不会因此而感到孤单。他每天得跟多少人打交道呀！更何况他能阅读，神游在书页里，遇见太多的有趣之人。最要紧的是，即将成年的他，早已经习惯了自立的集体生活。他珍惜时间，将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一天能做的事，比三个人五个人加起来的还要多，而且他还能抽空跑步锻炼身体。

毫无疑问的一点是，高中的人际关系远比初中要复杂。十七八岁的学生们，视自己为小大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能力强一点的纷纷与老师、班干们搞关系，琢磨着为将来做点铺垫；能力差一点的热心于拉帮结派，抱团取暖或者说虚张声势，他们游手好闲，往往信奉“拳头打天下”。几乎每个班级都有几个家庭条件特别出色的学生，此类学生周边一定不缺“朋友”。“朋友们”都想着拜一个好山头，万一考不上大学，好歹出门有个谋生的活可干着。可别说，他们的此般打算往往在现实当中应了验，毕业之后你帮我，我帮你的将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另有对学习毫无热情且彻底不抱希望的群体，早早地帮着家里做生意，弄来一些小物件到学生群体当中进行售卖，比如当时最为流行的掌上游戏机。

高中校园分明是高墙之内的早期成人社会，每个人都对对方的底细饶有兴致，不打听明白不罢休。数千人的大群体里，阶级画像得到呈现，这些人经过高考之后，将一步步构成社会的基本底色：极少数人考上名校，一部分人读个二本，更多人进入大专，还有不少人面临就业或失业。

在考场上，楚龙向来是一匹良驹，不料却考砸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烈日炎炎的六月天里，他竟然因为感冒而发起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眼睛连五米开外的物体都看得不甚清楚。只因为冒雨跑了一场步，没有及时换衣服，疾病打败了他钢铁般的小身板。刚刚发热之时，他心里想着这能算什么事，情况越发严重了，他还抱希望于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战胜病毒，不几天，他全身如同着火，连腿脚都发软，他这才明白要坏大事。只可惜，一切已经来不及，服药上考场只会遭受更加不好的结果。

头晕目眩，鼻涕横流，楚龙眼泪汪汪地完成了自己的高考。每考完一个科目，走出教室的他站在阴凉地下，默默地复盘考卷，一复盘便会回忆起自己答题过程中犯下的低级错误，进而更加懊恼痛苦，更加没有信心应对接下来的科目。他想过与其不如人意，不如一顿乱划，整个考砸了出去打工完事，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再怎么也要尽可能多拿几分，要不回家得被揍个半死。

奇迹终究没能发生，不过老天爷也没有完全断掉楚龙的活路。——他连个重点本科都没考上，好在还有大学可读。

“要不要复读一年？”张清明小心翼翼地问他儿子。

“不用了！”楚龙回答得低沉而干脆。

“二本就二本吧，咱们村除了张三家儿子，就你一个大学生……”

张清明的喋喋不休险些激怒了他的儿子，在他眼里，能有个本科读已经算是中了彩票，既然已经中了彩票，为什么一定要中到头奖才算成功才甘心呢。楚龙很不屑地告诉他，人家张三家那小子上的是武大，国内排名前十的好学校。张清明“哦”了一句，转背忙自己的去了。假期甫一开始，他便安排儿子下田干活，像个科学家似的告知楚龙水稻的完整成长、成熟过程。讲到口干舌燥，歇气喝水之时，他还要反问儿子一句“听明白了不？”。他的提问当然不会得到后者的任何回应。

一个夏天将楚龙晒得全身黝黑，手臂、肩膀及小腿上都晒脱了皮。戴着草帽穿梭于稻田里，他有一种心灵得到回归的感觉，——自己一手铸就的现实怪罪不了任何人，既然不能改变现实，何不主动接受一切？他抓各种虫子回去喂鸡，还挖了几小桶黄鳝泥鳅拿回去煮了吃。村里人路上碰着他的时候，都以为他的学习阶段已告完毕，即将成为一个标准的农民。他不辩解，反觉好笑。他时常整天整天地去池塘或河里钓鱼，不怕太阳不怕饿，更不怕干坐着一天得到的只是一个空桶。他因此跟很多陌生人交谈，学习相关经验，并将钓到的鱼送给他们。一向怕水的他被同伴推入几米深的水塘，扑腾到几乎被呛死之时整个人浮了起来。——他学会了游泳。此后多日，没有农活可干之时，他便去钓鱼，在池塘里洗冷水澡，一点也不想回家去。

张清明夫妇不知道如何劝慰儿子，索性不再往这个方向动心思。他们坚信，时间可以洗涤一切不如意，正如再苦的日子努力下来也不至于没口饭吃。再说吧，楚龙再不济依然还是个“读书子”，将来指不定有多少的机会去找补现在的缺憾呢。

“你们哪里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楚龙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他们既不明白它的分量，也不理解它的内涵。

只要楚龙不在人前掉眼泪，他们心里就有个数，有个底，知道事情坏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