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豫闽丨战友(小说)

                               一  

二丑是按自己意愿顺利转业到县公安局的。

本来在治安股干得好好的,可他偏要申请转到刑侦队干侦察员。几年过去了,和他一茬进局里的都提拔了,惟独他连个副股也没混上。虽说没文凭文化浅,二丑办案能力还是有的。几年下来,奖状和红本本混了不少,但仍是个老侦察员。

忽然有一天,领导找他谈话,要他到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山区任指导员,越过副股这个门槛,直接提了个正股级。山区所离县城五十多公里,道路曲折,比上趟洛阳还不容易,生活条件也艰苦,不少人都不愿意去,二丑愉快地接受了。

从小在山区长大,山区啥样子他早就清清楚楚,二丑都不怕。没想到的是山区派出所只有俩人,另一个是所长。他说起来也算是所领导,其实是兵蛋子。山区所人数最少,管辖面积却是全县最大,据说比不少小国家的面积还大。

二丑到来的第二年,所长调走了,由二丑接任。一段时间,就二丑一个人。随后倒是来过几个年青人,来一个,走一个,最长的也没超过一年。二丑平平淡淡地在山区扎下了根,去年还混了个副主任科员。

山区交通不便也有好处,民风淳朴,外人很少进来,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件像样的案子。即使发了大案,也不过是狗剩家的牛丢了,孬旦媳妇让豫东的砖瓦匠人拐跑了。这根本用不着请县刑侦队那些毛旦旦娃们,二丑自己就解决了。

近两年局里看二丑岁数大了,想把他调回去担任信访股股长,换个年轻一点的当所长,乡里不答应。乡里说,要是提拔二丑,我们热烈欢送。要是平调,我们不放。眼看已五十多了,二丑也没了再挪窝的念头。毕竟这儿人熟了,几个老伙计像亲兄弟们一样,让二丑有家的感觉。

二丑在乡政府后门外的山坡坡上开了块菜地。窝瓜,豆角,茄子,辣椒,萝卜,西红柿,韭菜,大葱,大蒜,芫荽,……品种不少,产量不高。派出所就俩人,就这也吃不完。乡政府食堂的炊事员时不时到地里摘点,拔点,刨点。附近的乡邻家里添客了,菜如果一时买不到不凑手,也到二丑地里去摘,去拔,去刨,就像自家菜园子一样。

夏天,黑娃家崖脑头那块麦场,是二丑和几个老伙计常去的地方。那地方地势高,是个风口,还有棵老柿树,凉快。

冬天,要去的地方就是黑娃家那盘大热炕了。黑娃他妈拿出一个烟簸箩和一盘窝瓜籽,够几个老汉围在一块喷一晚上了。有时也楚河汉界杀上几盘,但大多时候还是几个老头聚在一堆闲喷、听戏。天南地北,天上地下,古今中外。荤的素的啥都有。山里电视净雪花,二丑的那部多波段收音机便成了稀罕货,二丑像疼媳妇一样,经常怀揣着它。任谁,只许听,只许看,不许摸。

到了春上,情况就不一样了。虽说冬天也闲,但天寒地冻道不好走。一搭春,天不太冷了,路也开了,就有些孬娃们开始无事生非。第二才是最关键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山里人有些家也会断顿。不像夏天秋天,胳肘窝夹俩,裤裆里塞俩,虽说不光彩,但勉强可以度日。再说啦,山上还有不少野果可以充饥。二丑心里经常嘀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不能全怨这些娃们。

这个时节二丑可顾不上喷了。背个黄挎包,迈开双腿,这村跑跑,那村转转。叮嘱打更的一定不敢夜里睡大觉。嘱咐牛圈里晚上一定要睡人。交代村民们外出时屋门街门一定要锁好,现金一定要存到信用社,不敢放在家里。碰上光景实在过不去的,便将自个那俩进山补助费,接济接济这些人家。反正这个小金库老婆还不知道。

最主要的还是往县城跑。民政局长是他战友,乡里很会利用这点关系。再说二丑县上还有不少别的战友分布在许多单位,大小还都是个头头脑脑。经二丑一游说,乖乖!还真弄回来不少东西。除了钱粮,旧衣服也不少。

春上往县城跑,二丑一次也没在县过过夜,都是两头见星星。起个大早,回来个大晚。有时司机也嘟囔两句,但一看二丑那小黑脸丧着,小山羊胡子翘着,便不敢再说啥啦。

这几年,经二丑介绍到县打工的小混混不少。除了前川老张家灵气儿不争气,其他都学好了。其中后山李狗毛,还成了一个不小建筑队的头头。

老汉们在一块喷时,有时也埋怨二丑偏心。说,二丑,不行我也回去教娃当个小混混。要不,娃啥时也进不了城。二丑总是说,快了,快了。他南方的一个战友,正准备投资上千万来乡里开个玄武岩厂。到时候让你们的娃都去,行不行。在家门口上班,守在老婆孩子身边,不比到城里打工,老萦记着怕老婆被豫东匠人拐跑强?

二丑内退的那一年,一个大型玄武岩厂真的开张了。一百多个山里娃真去上班了,一个月挣七八百,比啥不强?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二丑闲中打发了日月,闲中也把工作干了。自打来了之后,山区所的工作从没落后过,社会治安更是好的没法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种现象,也从书本上走到了现实。县上综合治理先进材料上就是这么说的。

平素常二丑轻易不回城。这几年年岁大了,回得更少。不像所里那个小青年,半个月不让回去一趟与媳妇见个面,就像没发好的蒸馍,瘪了。就像野惯了的狗被拴上了铁链子,急得嗷嗷叫。

二丑每次回城,大多数是局里开会或往拘留所送人。前几年,是骑那辆破三轮。这几年,乡里看二丑年岁大了,手脚不灵便了,再开那破三轮不安全,多是让二丑用乡领导的那台212吉普车。一般情况,二丑多是当天就返回所里,偶尔才在家里呆一宿。拿几件换洗衣物,拆洗个被子,和老婆、孙子们亲热亲热就行了。

山区人常说,好狗护四邻。一点都不假。只要二丑在,即使啥也不干,混混们也不敢捣乱。他们早就领教过二丑拳脚的厉害和捆人的难受。见了二丑,和老鼠见了猫差不多,更别说乍翅捣乱了。

二丑知足,领导们也知足。各种荣誉二丑没少得过。每次受到表扬或领回个红本本和奖章,二丑便像又娶了个大闺女似的,心时美滋滋的——这是二丑喷闲话时自个说的,可不是哪个人瞎编的。

 

二丑去后山查一个案子回来,很稀罕地见到局里的“桑塔纳”警车停在乡政府院里。

走进办公室兼宿舍那间屋里,二丑发现除了办公室关主任,床上坐的那个人也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叫啥了。

二丑的门锁一拽就开已不是秘密。除了档案柜上有暗锁锁着,二丑的房间也是对外开放的。哪个乡干部来客了,只要二丑不在,便让客人睡二丑的床,过后连招呼都不用打。

二丑刚把肩上的旧军用挎包摘下,那个有点面熟的人,便“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站在了二丑面前。

老营长,不认识我了?

这不是通信员玉生吗?

二丑心说。你这小子!这么多年了,咋才想起来看老子?边说边捶了玉生一拳。

这是市局刚下来挂职锻炼的黄局长。

关主任见二丑又骂又打,赶紧给二丑介绍。

不!是副局长,不是正的。

玉生按部队规矩给二丑补充。副的就是副的,在部队可不能含糊。

哦……玉生,你坐,你坐。

一听到“副局长”这仨字,二丑结巴了,两只手在小腿肚上轮换着搓垢甲。

玉生好说歹说,天黑时才把二丑从山区所接回县城。一瓶“仰韶酒”两人喝完,二丑才弄清一切。

玉生是干到正团从部队专业的。如今政策变了,转业军人不好安排,尤其是市里的好单位。把一大堆转业费快花完,才分配到市局宣教科。科长,前面还有个副字。今年有几个下派挂职锻炼的指标,玉生便要求回家乡来了。他嫌这几年在市局闲得慌、憋得慌。虽说老婆孩子都在市里,但玉生还是想回家乡工作。战友多同学多。再说了,还有一位像父亲一样的老首长在这儿,早就想来看望看望。

又打开一瓶快喝完时,玉生才想起该让老首长回趟家了。俩人手拉手走到饭店大厅,玉生从吧台上取了两包“红塔山”硬塞给了二丑,他知道老首长的烟瘾大。二丑正想推辞,见关主任爬在吧台上签单,二丑也就没再推辞。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这两年,二丑和玉生各忙各的,除了在全局干警大会上见过几面,剩下的也就是偶尔通个电话问候问候。像在“春都饭店”那样的小聚,再也没有过。谁也没觉着咋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一摊子事。

二丑都过五十了,身子骨还硬朗。夏天的夜晚,二丑和几个老伙计在一堆瞎喷,喷到酸处有人说,老杨,你是不是羊托生的?看着给羊群里的“老骚胡”差不多,都当爷了咋看着还恁精神,恁大劲?在山坡坡上走道,二丑比山里人跑得还利索,连羊都不敢爬的地方他也能爬上去。

二丑说,咱姓杨,属羊。前世恐怕就是羊托生的。咱不光爬山行,现在不兴娶小婆了,要不,再娶一个十七八的,咱照样……

喷来喷去,一直到天黑透了,太阳惹下的燥劲没影了,二丑才回屋睡觉。

二丑只是嘴骚。在山区所十几年,一点花花事也没有。

去年夏天,当二丑正在山里窜得欢实时,政办室一个电话把他召到了局里。根据上级机构改革精神,像他这样的人该内退了。工资照拿,退休手续不办,但官是当不成了。

谈话的第二天,一个二十四五的小青年到所里接替了二丑的所长职务。由于地方窄狭,二丑不腾地方,小青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二丑只好离庙了。

第二天二丑只和书记乡长打了个招呼便走了。汽车开出乡政府大门,门前黑鸦鸦站了一大片人。山里人好听话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往他坐的车上塞东西。鸡蛋、柿饼、窝瓜、酸枣、核桃、黑豆、绿豆、小豆、玉米糁、玉米面、豆面……车上塞得满当当的。车再次启动时,人群中挤出一个小伙。这小伙就叫黑娃,喜好打牌,纸牌麻将都打。虽说只是一毛二毛,从不玩大的,但二丑不让。仗凭着老爹和二丑是老伙计,仗凭着二丑经常在黑娃家喷闲话黑娃也管二丑叫叔叔,黑娃就是不改。最后一次被抓住,二丑狠狠心裁决罚款三十块。

黑娃一下子拿不出真多钱。后来通过法制室改成裁决治安拘留五天。这小子竟然高高兴兴地跟二丑去县了。过后,黑娃给人说,住五天不掏钱的小黑屋,混五天不掏钱的饭,还省下三十块钱。值。

县局的人纳闷,二丑不纳闷。他知道,山里人很少有人能从兜里一下子掏出三十块钱。要不是这小子屡屡不改,二丑咋会下了这狠心?早自己掏钱替黑娃垫上了。

黑娃不好意思地走到车前。说,这二斤烟叶是我爹叫您拿上的,他说这烟,壮,劲大,东庄沟产的,过去是贡品。他知道你好这一口。

你爹哩?

他去我大姨家盖房撺忙了。

后来二丑听人说。他爹那次不是去大姨家盖房撺忙,而是有病卧床不起了。二丑走后不到一个月,黑娃他爹便死了。临死还念叨,二丑这人不赖。中!二丑还听人说,黑娃打二丑走后,再也没赌过。

不知是少了山里的新鲜空气,还是丢了官。尽管儿子儿媳都孝顺,洗脚水端到跟前,饭碗捧到手里。二丑还是像秋后霜打的红薯叶儿,搭拉着头,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

这期间二丑到局里去过两回。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人家。虽说玉生还在局里——两年到期,玉生没回市里,提了个政委留下来了——玉生的办公室仍在三楼。二丑就是上到三楼也没往玉生办公室拐过。二丑想到局里寻点儿事干,但看人家都嫌他碍手碍脚,只好算了。再说了,如今的那些高科技玩意,二丑也玩不转。

在县人行当头头的老战友赵明智听说了二丑的事,便将原来的门卫辞了。让二丑接替了那人的职务,每月工资三百,逢年过节还有福利。这在小县城里,不算多,也不算少了。

二丑的脚步又“咚!咚!”起来。老远,老伴就知道二丑下班了。

今年元旦,是二丑五十八岁生日。第二天,政办室给他捎信。按他档案上的年龄,他已年满六十,该办退休手续了。办就办吧,谁叫咱当年想当兵把岁数说大哩。现在有班上了,二丑已不再留恋局里了。回城时间长了,山里头的事也不再想了。

办完手续后没多久,遇到一个战友告诉他。二丑,你有那么多奖章和红本本,回去翻翻看有没有省部级以上的荣誉。要有,就不是拿百分之九十的退休工资,该拿全工资哩。

二丑翻箱倒柜,还真找出一个金灿灿的奖章。正面有“严打先进工作者”几个字,背面清清楚楚雕刻着“河南省委、河南省政府”。

二丑这才想起,那是一九八六年冬天。他在岱眉寨山上滚了坡,摔断了锁骨,抓住了一个公安部通缉的杀人犯,这才换来了这枚奖章。

那次开表彰会是八七年春上,就在省人民大会堂。和恁些大官坐在一起,出门摩托车开道,那真叫风光排场!真像前不久邻居家娶媳妇那样。二丑还想起,到郑州一下火车,一个漂亮的女孩,便跑过来给他脖子上戴了个花花绿绿的花环。

回到山里,二丑给黑娃他爹们喷闲话,喷成了一下火车便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给他戴了个花圈。吓了黑娃他爹们一群老汉一大跳。他们倒不是羡慕他有大姑娘给他亲热,而是觉得大地方人咋恁不懂规矩?高高兴兴的事,又不是死人了,咋给咱老杨送个花圈哩?待弄明白是咋回事,可把老杨腌臜了好长一段时间。

二丑得的这个奖章,当时全局只有仨人,局里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事。

这回拿全工资该不会成问题吧?二丑心说。

当二丑哼着“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进到政办室后才知道,事儿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政办室的人又换了,当初帮他办手续的小马调到城关所当副所长了。这事好说,他一自报家门,政办室新来的小刘,又是倒茶又是让座,很是热情。但翻遍他的档案,又打电话到县组织部档案室问了,都没有记载这件事。当二丑再一次去到政办室,把兜里的红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时,小刘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奖章是假的咋了?——人家谁也没说这话。

人家只是告诉他,县劳动局财政局只认公章,不认奖章。要他拿出获得这个奖章的证书或文件,那上面有公章。奖章上没有你二丑的名字也没有公章,要是都拿着这个奖章到劳动局财政局要全工资,那不是乱了套了?

二丑想想,也是这个理儿。没言声便从政办室挪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二丑比吞了死蝇子还膈应。心里老想的是一个月少领几十块,这可是半张“四个老头”啊。

进了家门,二丑瞅着老伴咋瞅咋不顺眼。你这死媳妇,生一个又一个,最后还给我一下子生俩。你咋不像老母羊那样,一窝生仨哩?

要不是有四个娃生活上紧紧吧吧,像人家老刘头,只有俩娃。我才不去争着几个钱哩。咱这辈子啥时候给组织上要过待遇,争过待遇?临老了退休了,犯这个贱。

二丑像烙馍一样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给老赵请了个假又去了趟局里。——他想了一夜突然想起了政委玉生。

黄政委的门留着一道缝,这是二丑在部队时的作风。只要是在连队,他从不叫通讯员把门关上。没想到咱这通信员当了政委,也养成了这作风。

二丑一高兴,门也没敲推门便走了进去。 进去后才看见玉生在电脑前正忙着哩。听到门响,玉生头连抬都没抬便扔过来一句话:“找地方先坐,喝水自己倒”。二丑屁股刚沾住沙发,听到这话,马上又站了起来。嘴张了几张,“玉生”两字硬是没叫出来。想起大儿子交待的话,二丑忙把刚在局门口小卖部花十块钱买的那盒”红塔山”掏了出来。玉生好吸这个牌子的,贵虽贵点,但人家是政委嘛。

正在二丑头上冒汗为打不开烟盒犯愁时,玉生的头抬了过来。

老杨,你来了?

哦。

咋不在家享清福,跑局里来干啥?——你看我们整天忙成啥啦,真羡慕你呀,老杨。

二丑没接话。

……

早就想上你家坐坐,一直也没去。整天这个会那个会的,把人头都开大了。你和我嫂子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二丑话又不会说了。

终于打开了那包该死的“红塔山”。当二丑恭恭敬敬双手将一根烟递给玉生时,玉生接住随手边搁在了桌子一边。从桌上自己烟盒中拿出两根烟,自己点一根,递给二丑一根,还给点上了。

玉生从国际国内形势,说到国家政策法规。从政委如何如何难当,说到现在的官场险恶。烟,抽了五六根。话,二丑一句没记住。老是觉着身上汗渍渍的,像在山里身上钻疙骚一样,痒得人浑身不自在。

二丑起身告辞。和上次一样,临走时玉生又硬塞给二丑两盒烟。这让二丑心里又“忽腾”了一下,身上,也不觉得咋痒了。

回到家,二丑和上次一样,又将烟掏出藏在抽屉里。还是抽自己兜里的“邙山烟”得劲。那烟肯定不便宜,但抽了一根就觉得没劲。二丑自言自语。

礼拜六,大儿子一家三口回来蹭饭,无意中发现了那两盒烟。大儿子问二丑,爸!你啥时候也拽上了?你知道这“中华烟”多钱一盒吗?五十多哩。

儿子全家走后,二丑像瞅犯罪嫌疑人似的,叮住那两盒烟盯了好半天。直到老伴将饭碗端到他手里,他才癔症过来。

把烟给老大抽吧,我抽不惯!

老伴听着二丑腔调不对,嘴上没说啥,心里想:老大一家又惹他生气了?

过了一阵,邻居家买了台电脑。二丑过去看稀罕时才知道,玉生那天在电脑上干的工作叫“双升”。也是一种扑克玩法。

电脑这玩艺真好!

一句话,二丑叨咕了好几天。儿子以为他老爹也想玩新潮?弟兄四个一合计,花三千八也为老爹买了一台。谁知一拿回家,便被老爹臭骂了一顿,“都是败家子!买这玩意能顶吃能顶喝?”硬逼着让把电脑给退了。弄得弟兄四个面面相觑,咱老爹是不是也到更年期了?

半年过去了,夏天来了。局里传来消息,老局长出车祸死啦,黄玉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局长。

二丑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当家拿主意,二丑只管上班工作挣工资,其他事一概不管不问,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听说玉生成了一把手,二丑老婆便三天两头催二丑再到局里寻寻。

她说,以前玉生是二把手,可能不当家。现在人家成老一了,你去再寻寻怕啥?是能吃了你,还是丢你人啦?!

  九

夏季是三点才上班。怕局长会多,去迟了遇不上,二丑两点半便到了玉生办公室门前。心想,今天见不着玉生,我就不回去。我就不信这点事还办不成。

黄玉生升了局长仍没挪窝。办公室还在三楼,还是原来当政委时的那两间办公室,只是门上政委的牌子换成了局长。

局长车祸死亡属于横死。干了七八年局长,早就想往市局挪挪弄个副县干干。礼没少送,事没办成。每到关键时候,总有人告状,好不容易捺住这些告状的,副县级刚混上,又叫汽车撞死了。有人便说,局长办公室朝向不对,门也开得不对。也有人说,办公桌冲西也不对……

老局长在世时也请高人偷偷看过,破过。皮带上也缠过红布条,床下也放过桃木橛,但到了也没躲过。

那像玉生现在这间办公室,虽说地面上不像老局长那间办公室铺有地板,装修也不如局长办公室,但脉气好。办公桌冲东,“紫气东来”嘛。要不,这几年玉生咋恁顺哩?和他一块下来锻炼的都回去了,副科还是副科。个别人虽然也提了正科,但也是信访科、警卫科等清水衙门,那比得上玉生。政委满打满算干了刚一年,可提拔成局长了。有人还说,上头正研究哩 ,让公安局长兼县政法委书记,外地已经这样做了。不但是副县级,还要进常委哩。

二丑懂规矩。怕影响玉生中午休息,直到三点整,才敲响玉生的门。先是轻敲三下,没人应声。又重敲三下,仍没人应声。二丑心想,肯定又是去哪儿开会或下乡了。正准备走哩,在楼梯口遇上红光满面,一嘴酒气的小李——就是顶替二丑所长位置的那个小年青。

老所长,来局里有啥事?

我找玉生。

见小李皱了下眉。二丑心里说,真该死!你看我这张臭嘴!

中午我们一块喝的酒。市巡警支队一位支队长回市里上班从咱这路过,我把他拉住在饭店吃了顿便饭,黄局长中午做陪。我和出纳小王一块把局座送回来的,喝得有点高了。这会儿肯定还在办公室里迷瞪里。你等吧,反正你现在也不忙。我上楼了,回头有空到巡警大队我办公室坐啊!

望着小李的背影,二丑想,这小子咋和玉生一样,升得真快哩?这才多时没见,咋可又成巡警大队领导了?其实二丑还不知道,巡警队一带上大字,大队长便成了现职副科了,和他那副主任科员可不一样。

这小子还不到三十吧?

二丑摇了摇头,又蜇回到黄局长门口。

这回二丑精了,不再傻站着。跑到局办公室搬了张藤椅,坐在局长办公室斜对面的走廊里,掏出一根“邙山”又抽上了。尽管有一股臭味,尽管才一块钱一盒,但二丑觉得抽着对劲,痰少。老太婆嘟囔了多少回,二丑的烟瘾仍没戒掉。

烟叶是坚决不抽了,将黑娃他爹送的那二斤烟叶抽完,由于城里买不到好烟叶,娃们也不叫他抽,二丑便将烟袋送人了。那竿烟袋是玉石玛瑙烟嘴,黄铜锅。天一阴,烟嘴上会出现一条龙,活灵活现,谁见谁稀罕。噙着那玉石烟嘴,吸烟一点都不燎。哪像纸烟,燎喉咙。

在乡下时,黑娃他爹咋缠磨他都没松口,本想带到棺材里去的……

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

 十

是很轻微的关门声将二丑惊醒的。二丑猛地站了起来,喊,“谁!?”还把手往腰间摸了一下。把刚从局长室里出来正关门的出纳小王吓了一大跳。

由于每月到局里领工资的缘故,二丑认识了小王。玉生升任局长后,将原来的出纳调到乡下所任副指导员了。新换的这个小王是县剧团的,看上去有点像电影演员陶虹。长着一双小眯眯眼,两个眼角明显往上翘。也不知是哪根筋吃的劲,这个小狐狸样的女子,不费劲地便坐上不少人向往的出纳位置。

别看出纳连副股级也不是,但局里谁不知道这是个“三把手”的位置。除了局长政委,个别时候甚至副局长的帐也不买,二丑就碰上过。

明明看见保险柜里“老人头”一大叠,领工资时她楞说暂时没钱,谁拿她也没办法。你就是指着那一沓“老人头”说事,她也有很充分的理由。那是专款。谁也不能动!

那个月,几个退休老干部去了几次都没领到工资,人家不是说没钱,就是说财政局还没拨款哩。二丑急等钱用,二儿媳妇患子宫肌瘤,押金五千交不够那些白眼狼就是不让住院。先住上后再交也不行,先交三千也不行。没法子,二丑揣上那竿玉石玛瑙嘴的旱烟袋去了局里。二丑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那小狐狸精的老公公,也是个大烟筒,好抽旱烟。

工资顺利领到了,二儿媳也顺利住上医院了。工资是在人都走光时小王给单独办的,另外还让二丑打了张借条,也没让管后勤的鲁局长签字,另借二丑一千元,说下个月发工资时再扣除。临出门时,小狐狸精还随手塞给二丑一个手提袋。回到家一看,是一筒信阳毛尖,一罐灭害灵。

为自己这点小聪明,二丑自个偷着乐了好几回。只是再见着山里来家的客人,问到他那根旱烟袋时,他总是支支吾吾。尤其是和黑娃家沾点亲戚的人。还好,黑娃他爹去阎王爷那报到了。要是那老混帐摸到门上,知道二丑将那竿烟袋送给小狐狸精了,不诀(“骂”的意思)他二丑八辈祖奶奶才怪哩!

杨叔,黄局他喝多了……

小狐狸精的声语像蚊子哼。

二丑见小王连脖子根都红了,没敢再言声。小王像阵风似的飘走了。二丑举起手想敲玉生的门。想了想,二丑又不敲了。

将藤椅还给办公室,二丑拐进走廊尽头的厕所,在小便池边对着墙上的“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看了半天,也没呲出一滴尿来。尔后又蹲到大便池上,约有两袋烟功夫,二丑屁股没擦,又来到了玉生办公室门前。

十 一

玉生的门还是留着一道缝。二丑进去时,玉生正在喂一条扁扁的,金光闪闪的怪鱼。二丑在油壶上见过,知道那叫“金龙鱼”。鱼漂亮,鱼缸更漂亮。里面有灯光,有鱼草,有其他怪模怪样的鱼,还有根管子,有个转轮。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二丑知道这是在供氧哩,要不那鱼会游得恁自在。

鸿泰超市开张,儿子领着二丑去转过。那里面就摆了这样一台。当时二丑还和大儿子抬了几句杠。二丑说标签上标的是一千元。真贵!儿子说是一万元,不算贵。是他眼花了没看清。二丑不服气,专门叫来服务员问了,结果还真是儿子说的对。真是一万元!当时那鱼缸内可是没有鱼啊!加上这两条金龙鱼和那些其他鱼,肯定比一万只会多不会少吧!

你又来了?……啥事?玉生的问话把二丑吓了一跳。

噢……没啥事,没啥事。二丑心想,这小子没喝高啊?!

不会没事吧?……玉生边说边用一根小塑料棍逗了一下其中的一条金龙鱼。

还是退休工资那事,跑了好几回了——我从两点多都等在你门口,真怕再找不着你。还想说点啥,话到嘴边,二丑又忘了。

两点多?

玉生手中的塑料小棍动了一下,不知扎住那鱼哪了?那鱼一摆头一甩尾,把鱼缸里的水弄了玉生一脸。

老首长,您喝茶。

玉生将一杯龙井茶双手端到二丑手中。您看我这人真是猪脑子。您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上次您走后,我就把政办室马主任叫过来亲自交待了。我告诉他,无论如何再到市局政治处查查,不行亲自上趟省城。我有个同学在省委机要局当副局长,肯定能查到。

老首长,您是局里的老英模。这,哪一任局领导不知道?别说省部级先进了,您老恐怕国家级劳模也当过吧?回头我将马主任再叫过来问问,这两天他到市局开会去了。

就当这一回省级先进,都让我美了一个月。还国家级劳模,毬!二丑心里想着,嘴上没说。看不接话老不好看,二丑端起茶几上的龙井茶“咝溜”喝了一大口,烫得舌头半天不会打弯。

玉生递给二丑一根烟。这回二丑看清楚了,还是“软中华”。听说这可是毛主席才能吸上哩呀!——

干坐了一会儿,二丑浑身又开始痒了,便起身告辞。玉生拉着二丑的手不松。说,老首长!你说啥也不用再来回跑了。再跑,人家该笑话我了。等一切手续办妥,我派马主任给您老亲自送去。局里不少人知道咱们是战友,但不一定知道您是我的老首长。不管他们清楚不清楚,我是会记一辈子的,真的。

二丑看玉生眼中有了泪花,心中也怪不得劲。便将手从玉生手中抽出来。说了声,我走了,伸手去拉门。

“等等!”玉生转身走到里间,像变戏法似的手中多出一个手提袋。

老首长,天越来越热了,这是一件汗衫。是今中午吃饭时小李送给我的。我已有好几件了,这一件送给您吧。您看您身上这件棉汗衫,早就过时了。

不了,不了。局里过去发的还有两件没穿过哩。

拿住吧,拿住吧。咱俩再客气,外人该笑话了。

两人推来推去。到了二丑心想,一件汗衫又不是啥主贵东西。再不接住,战友的脸上怕挂不住了。

走到楼梯口,二丑扭头看时,玉生仍高举着一只手,在和自己再见哩!

十二

一个礼拜后,政办室马主任去了二丑家。告诉二丑,一切都办妥了,包括劳动局财政局的一切相关手续。

再去领工资时,小狐狸精告诉二丑,杨叔,这是您的工资。比以前多了五十九块一。说完,又递过来一个信封,说,这是补您前六个月的,一共是三百五十四块六。这里面是三百五十五,您老收好了,别路上弄丢了。

二丑揉了揉眼睛。

心说,这不是梦吧?

十三

礼拜六大儿子一家又回来蹭饭。大儿子告诉二丑,玉生给他的这件印有一朵梅花的汗衫,是“梦特娇”牌的,一件一千多块。

“梦特娇”,二丑一直没敢穿。儿子们想要,二丑谁也没给。

局里,二丑再也没去过,领工资都由大儿子代劳。

往后去,二丑的话越来越少。遇见熟人都不搭腔,见哪个儿子都觉得不顺眼。当大儿子又领着一家人回来蹭饭时,被二丑诀走了。

再往后,二丑晚上老是做梦。

一会儿是一条金龙鱼在游,一会儿是一朵刺眼的小梅花,一会儿又变成了小出纳迷人的小眼睛……

二丑越来越瘦。眼看都两个多月了,除了失眠,二丑的饭量也明显减少。老太婆召集几个儿子开会,说,你们想个啥法都要把老头弄到医院去看看。二丑在里间发话,你们谁也别管,我自个胳膊腿都能动,用不着你们帮忙,明个我自个上医院。

第二天,二丑果然起床自个出门了。

快中午时,二丑老婆听老二媳妇说,今个我上街买菜回来,咋见我爹神经不济,又把一身警服穿上了。手里拎着一个手提袋,看病不往南走,咋往北去县委了?全家人谁也不知道。二丑回来也不敢问。

二丑的病从此好了。

家里人谁也没见他吃的啥

作 者 简 介

陈豫闽,男,河南省渑池县公安局退休干部,渑池县作协副主席,中外文艺平台特邀专栏作家。近两年撰写的近百万字的纪实性散文《渑池往事》,在《仰韶》杂志刊出后,在当地引起了较大反响,填补了《渑池县志》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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