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丨叩问英额门
此刻,我的目光随着窗外的云越飘越远。飘过槐花如雪的山岗,飘过流水潺潺的溪涧,飘过宁静温馨的田野,一直飘进辽东名镇历史的风烟。脚下,这片被冠以英额门名字的大地,几百年前的天空也是这样云舒云卷,几百年前的山峦也是这样起伏绵延,而山川依旧,人世沧桑,只有些许零落的断砖残瓦,沉默在田垄之中,仿佛一双双深邃的眼。
门之源
英额门这个名字出现三百六十多年了。那时,一条波光浏亮的河流从容地向西流淌,无数山鸟迎来晨曦,依偎着原始森林的驿路远远地送走黄昏。
古地名这把钥匙,总能叩开尘封的历史。今天,当我们轻轻叩响英额边门,还得从柳条边说起。清迁都北京后,就对东北这块“龙兴之地”严加保护,主要是为保护“龙脉”。另外,就是保证东北地区生产的人参、鹿茸、貂皮、东珠等特产专供皇室贵族所用。同时也希望能防止满族“废骑射以效汉俗”,以致削弱清军的战斗力。
柳条边不过是在用土堆成的宽、高各三尺的土堤上每隔五尺插柳三株,柳条之间用绳连结起来,再在土堤的外侧,挖掘口宽八尺、底宽五尺、深八尺的边壕。清代柳条边有些地段也有不植柳的,而是利用原有的明代长城修缮而成。从崇德三年至康熙二十年间共修筑边门二十个,英额门是辽宁境内十六个老边门之一。
清朝统治者努力地保护“龙脉”,客观上还是保护了东北的自然环境。清代,永陵附近的山上都是戒备森严的。而今天,去永陵的游人说说笑笑地出入于当年爱新觉罗氏费尽心力保护着的陵墓园区。想来,这种打扰绝对是当初帝王将相难以预料的。他们又怎么能够预料,天下不再是某一姓人家的天下!
我曾与几位学者在英额门中学院墙后的村子里探访过英额门遗址。在一座葱郁的菜园边找到了数十块长方形灰黑色的残砖。这些当年英额边门上的砖,懵懵懂懂,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处。我手上这一块,沉甸甸的分量似乎并不亚于当年那座巍峨的门楼。伫立在英额边门矗立过的地方,一股穿越时空的劲风有力地叩开了我的心扉。
柳条边门曾被誉为“绿色长城”,但即使是坚固的万里长城,最终也徒留遗迹于大地之上。插柳结绳和深挖壕沟的柳条边竟然辉煌了近二百年的时光,对英额门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当时, 凡进出边门的人,都要持相关印票,从边门验票出入,否则就以私入“禁地”“爬边越口”论罪。而后来帝国主义国家竟陆续踏破了国门,边门走向了没落。
康熙对长城的认识就在逐渐地深刻。1691年前后,古北口的总兵蔡元因辖区的长城多处倾塌,向朝廷提出修筑的请求。康熙帝拒绝得非常漂亮:“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
能把长城上升为民心的凝固,这的确超越了之前太多的帝王。难怪清史专家阎崇年称康熙为千年一帝。孟子早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李世民也认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但一个个朝代过去,一个个帝王君临天下,又有几个能真正认识到民心的重要并始终爱民如子呢?
如今,边门大多在民族融合的潮流中消逝了。而苍凉的背影仍时时投影于一些善感的心灵。
一次,我到河北省参加诗赛颁奖大会。一到地方,就有人问:“您来自清原满族自治县,一定知道英额的意思喽!”可是,一时真的很难说清英额的内涵。
边门设立之前,先民就已逐水而居,形成村寨。英额,满语。目前流行三种解释:一是“柳条毛子”。二是“白色的花”。三是《盛京通志》所载的“母驼”。
英额地区最早报告春讯的当属鹅黄的柳色。满族人视柳为吉祥的象征,是因为游猎于长白山地区的先民希望自己能像柳树一样子孙昌盛,生生不息。柳是最容易在水边繁衍的树种。几十年前英额河边茂密的柳丛简直还是一片绿色的海。
英额地区水系丰富,且不说春日溪流溅溅,夏秋悬瀑飞练,冬日里冰湖处处,只一条英额河就已丰姿无限。
英额河是浑河的一级支流,全长45公里。浑河古称小辽水,汇入辽河,终达渤海。英额门地区现在更是辽沈人民用水的重要水源地。每一片树叶每一株草尖上的露珠都凝聚着对生灵纯真的祝福,每一道溪流每一汪水泊都蕴含着对人们澄澈的深情。
“白色的花”,难道是英额的乳名?农历三月三之后,梨花,槐花,稠李子花,争先恐后地绽放。这些开满白花的树木,既有玉树临风的俊逸洒脱,又有小家碧玉的芬芳清丽。那一望无际的白色花海随着起伏的山峦铺向远方,如云如雪,一片冰爽。即便走进江南的小桥烟雨,走进繁华的都市虹霓,你也会在深深的午夜将那一片片香雪海化为梦境的背景,将那一阵阵芬芳化为缕缕乡思,任其萦绕缠绵。
但这种解说,不免过于现代,我还是更倾向于《盛京通志》中的阐释。英额地区古代是一片草木丰美,野兽成群的地方,而驼鹿是这片山野中的主人。驼鹿是世界上最大的鹿科动物,又叫堪达犴。当暮色朦胧或晨曦微露,驼鹿们悠然地徜徉在山林水畔,听风的私语,看云的变幻。
女真人对自然是敬畏的。就连努尔哈赤,这个名字本身也有几分怪异,按照满文的本意,是“野猪皮”的意思。我们现代人大概不会冒险给孩子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努尔哈赤的父母是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后,能象森林中的野猪一样勇猛象野猪皮一样坚韧。满族先民兴起于长白山脉,他们崇尚勇武,崇尚生命力。自古,此地剽悍勇敢的狩猎者,出没于原始森林,就像穿行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拈弓搭箭,纵马驰骋,多么英气!诗人高适《营州歌》里写道:“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杯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这样的胡儿正是东北少数民族的子孙。东北人普遍拥有的豪放性格算来也是有历史基因的。
当年英额门以东以南二百六十多公里的范围内都是皇家围场。清政府专门派驻上千人在此扎营狩猎,捕获贡品。那起伏的林海深处,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啊。
就是这片英额大地,世世代代,多少人依恋着它。就是这座英额边门,风风雨雨,多少人牵念着它。
英额风光恰似一幅四季山水的长卷。初春,鹅黄中点缀着粉红的山杏和雪白的梨花,如仙姝衣袂上雅致玲珑的彩绣。盛夏,绿满山野。重重叠叠的山岭,恍如一道道精美的屏风,每一道都镌刻着一首灵秀的诗。当金风渐起,这里的五花山又以最丰富浓烈的色彩向世人宣告,花有花的心事,草有草的追求,树有树的梦想,每一个生命都在不断地塑造自己走向辉煌。最值得称道的是长冬的馈赠。瘦削下来的山水别具一种风骨,恰如摒弃了尘嚣的美人,恬淡安静,雍容大度,走过了风雨,走过了浮华,她听懂了那来自心灵深处的天籁,坐拥自己的自由王国。
清代宫廷画家郎士宁笔下的山水,我总觉多脱胎于此。因了所谓“龙脉”,英额门深得帝王将相的眷恋。人杰地灵的英额门,曾走出去很多历史名人。满清时期的额亦都、额尔德尼与和珅家族等都是从英额门走出去的。
清朝开国第一功臣额亦都,十三岁时手刃杀父仇人后逃到嘉木瑚寨的姑姑家。1580年,努尔哈赤路过时不凡的气度让额亦都决定跟他出去闯世界:“大丈夫生活在世间,就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绝不能碌碌无为。”从此,十九岁的额亦都跟从努尔哈赤走了。这一走,额亦都终身追随努尔哈赤,护卫左右,冲锋陷阵。1621年额亦都病逝,努尔哈赤三次前去痛哭祭奠,哀痛之情如失手足。
额亦都仿佛英额山野中茁壮的大树荫庇着这方水土。今天英额门镇幸福村村头的两棵古榆,高至数丈,粗达数人合抱,树冠生机勃勃,树干上常有祈愿的红布缠裹着,俨然守护着英额大地的神祉。相传,靠近公路的这棵,是额亦都当年的拴马桩。英雄已远,古榆仍年年翘望着无数的行人,似乎还在寻觅那个牵马而归的勇士的身影。
另一位名角额尔德尼,更是英额门的骄傲。他1581年生于都英额,是老满文的创制者。额尔德尼博学多才,被努尔哈赤封为“巴克什”(学者、博士)。他将努尔哈赤的言行整理为《档子》,就是现在存世的《满文老档》,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历史文献。老满文使用长达30余年,在统一女真各部,进军辽沈,与明朝腐败统治的斗争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
额尔德尼也曾在战场上建立不少功勋,但其主要功绩还在于创制满文。满文,恰如一颗流星,照耀过女真人的文明,在中华民族走向大融合时,那份光芒很快融进了灿烂的星河。走在英额门的大地上,你怎能不时时凝神谛听满族子孙用自己民族的语言朗朗读书的声音呢?
和珅这位妇孺皆知的朝廷巨贪,出生于北京。据说他的祖父在康熙回永陵祭祖于英额门皇家围场行围时有幸得到了皇帝赏识并跟随入京。如果非要说和珅是英额门人,当然也没有谁硬要去争。
这些从英额门走出去的显赫人物虽已淡去了身影,但他们的文韬武略不能不让英额门别具一种沉雄的魅力。
康、乾、嘉、道等清帝曾先后九次到永陵祭祖并多次路经英额门。这些祭祖活动,除了拜祭先祖,更有政治军事上的深意。削平三蕃、统一台湾后,外兴安岭以南地区防务的空虚,不能不让康熙忧心。对这片祖宗肇兴之地,我们不能抹杀帝王心中特别性情的一面。而作为有为的帝王,率领着浩浩荡荡上万人的队伍,一路辗转奔出山海关,攒行一两个月之久,仪仗威严,旌旗猎猎,骏马嘶鸣,这绝非平常百姓家的祭祖能同日而语的。康熙借东巡祭祖之机,训练兵马,了解敌情,制定方略。他曾派人秘密逼到雅克萨城下了解沙俄的军事情况,积极进行军事准备。在交涉谈判没有理想的结果后,进行了两次雅克萨自卫反击战,签订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平等条约——《中俄尼布楚条约》。
一代帝王,走出自己设下的边门,以一个民族融合的大国之君的开放心态来面对疆域的问题。这是走出狭隘民族观的一次飞跃。这样的飞跃,奠定了满清王朝在世界资本主义迅速崛起之后内忧外患之际仍存在近三百年的基础。
乾隆八年和十九年,乾隆两次拜谒永陵,行围于英额门外。他在《入英额门》和《进英额门》两首诗中提到,“区分只用柳条边,堪作金汤巩万年”、“结绳列栅金城固,休养善宁深意存。”普通的柳条边门在帝王眼里是金汤般坚固的防线,不难想像乾隆作为盛世帝王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态,虽然,也有对先祖的怀念和对英额门的依恋。
东归祭祖的清帝,在祖宗肇兴之地,亲近这片土地,寻找民族的根基 ,重温先祖骨子里的血性和胆气。仅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也是值得敬重的。
英额门,曾见证过帝王将相的威风八面,也见证过平民百姓的奔波劳苦,更见证过那些死里逃生去往流放地的谪臣流人的愁怨和幽愤。
1658年十二月,大学士方孝标获罪被流放宁古塔出山海关北上。出了山海关,就远离了京畿,远离了熟悉的山川风物,漫漫长路上,除了要抵御塞外的苦寒,内心又是怎样的雷霆万钧暴雨倾盆啊。悔恨和怨恨哪一种情绪更多呢?如果做到无怨无悔,那该是多么理想的境界!方孝标经过英额边门时,眼前 “万里人烟绝,当关一木遮”。心境是何等的悲凉!是啊,一过英额门这道关口,故乡就更远了,流放地就更近了。再美的山水在他的心里又怎能激起欣赏的兴致,只有穿透骨髓的寒凉,只有悲风中瑟瑟的草木。
两年后,又有因“科场舞弊案”被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路过英额门。他留下的“牙帐别开龙碛外”“数家烟火黄云暮”等诗句中那稀疏的烟火恐怕也难以给他带来些许的温暖和希望。但文人的惯性还是让他于英额门短暂休憩时环顾边门,暂时借烟火黄云来冲淡一点浓浓的悲愁。
吴兆骞的老友顾贞观知道他在宁古塔边荒之地吃足了苦头,辗转托到了当朝太傅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当读到他为思念老友而写的《金缕曲》中“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不禁泪如雨下。吴兆骞终于被赎回时已苍苍老矣,五十四岁就在贫困潦倒中病逝了。
能这样被重义气的朋友拼命赎回的人毕竟太少太少了。士子们的苦痛自是深刻,英额门附近的百姓又如何呢?他们在边门内外小心谨慎地生活着。特权意识下的百姓在苦苦谋生时常常庆幸自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否则,大刑伺候,想想都怕得要死。
山珍的确很多,水产的确很富,但那都不属于自己。山水孕育的奇珍异宝不可觊觎,普通的山货还是可以采的吧?平头百姓用不起人参,还有很多能够救治贫贱之躯的药材啊。老人们讲,山里随便掐一把草,都能治病。有一种叫八股牛的山草,开美丽的花,也叫山牡丹,人畜都能用到。端午节的艾蒿,都说是驱邪避邪的神草。其实,它具有镇静安神的作用。普通老百姓在柳条边的限制中能终老一生,就是十分幸福的了,哪怕日子窘迫,只求平安就好。
羊是可以圈起来的,羊喜欢栅栏。作为羊,甚至担心没有栅栏会很危险。可是栅栏会挡住饥饿的虎狼吗?加紧侵略东北的虎狼中,日本帝国主义,是狼中之狼,凶狠地踏破了这圈柳条栅栏。
此后,多少中华民族的精英背井离乡,为保卫这片美丽的土地,走进了英额门,与狼鏊战。
东北抗联是抗日最早抗战最久的一支队伍。英额门地区曾是抗联活动的一个重要地点。
国门已被踏破,家已断壁残垣。此时,优秀的炎黄子孙一声怒吼,大刀向敌人的头上砍去。
东北抗日联军主要创建人和领导人杨靖宇是河南人,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坚持领导和发展抗日队伍,也经常在英额门地区进行革命活动。1940年2月23日,长白山一处密林中,弹尽粮绝的他孤身一人与大量日伪周旋战斗。见劝降无效,敌人便疯狂地向他开枪,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长白山的雪地。
牺牲后,残忍的日军竟割头剖腹!当发现他的胃里尽是枯草、树皮和棉絮,竟无一粒粮食时,无不为之震惊。他们终于意识到,有这样的英雄,这片土地是无法夺走的。
在英额门西北约二十里的筐子沟,矗立着抗日名将王仁斋烈士纪念碑。近几年又建成了王仁斋烈士纪念馆。王仁斋是山东人,是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三师师长,杨靖宇将军的得力助手。1937年9月中旬,王仁斋在筹集弹药时遭敌特袭击,战斗中双腿被打断,他忍痛焚毁党的文件后,壮烈牺牲。年仅三十一岁!他从二十出头离开故土直到牺牲后,故乡亲人一直不知道他的消息。解放初,不明真像的当地政府还曾将他的亲人当“反属”对待。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清原县委联系到当地政府,冤情才得以昭雪。1984年8月18日,中共清原县委县政府在这位抗日名将牺牲的地方,隆重地举行了为王仁斋树碑揭幕仪式。近两米高的石碑上镌刻的”英名千古”四个金色的大字,仿佛是英雄不朽的精魂在闪闪发光。
还有很多无名的英雄,在外强入侵时,挺起了中国龙的脊梁。至今高山密林还会记得他们爬冰卧雪的身影,山谷溪涧还回响着他们坚定不移的誓言:这是我们的中国地,每一寸都不能放弃!
对民族精英,这里的山川永远都会给他们最温暖的拥抱,这里的人民永远都会深切地怀念他们。他们的精魂激励着无数人继续奋斗开创未来。
经过了战火的洗礼,英额门进入了和平发展时期。今天的英额门已是一个融合了多个民族的现代化小镇。那座象征着封建等级的边门并没有为英额门人带来吉祥,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一条条通向幸福的大路才在英额门人的脚下延伸开去。
当我们一次次用心叩响英额边门时,总会听到幽远苍凉的诉说和深情美好的祝福。行文至此,以我的一首《鹧鸪天 英额门怀古》结束吧:
往事如烟尚有痕,峥嵘岁月待重温。金戈铁马随流水,热血精魂警后人。长白雪,绿江春,年年明月照边门。英额古驿风云淡,恬静山川远世尘。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高敏,辽宁省清原县诗词协会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诗词》副主编。著有诗集《心灵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