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崔颢《黄鹤楼》看格律诗回环之美
大丑嘴
格律诗的体制决定它必须精炼: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容。随之产生一条规则:同一作品中尽量回避使用相同的字词。这规则是必须的,因为精炼是诗的最高原则之一。
诗歌之美,大略美在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内容之美,美在言之有物,言之有序;美在写情之真,写情之深,写情之巧。形式之美,美在语言,美在雅俗相宜,美在浅深合度,美在铿锵抑扬,琅琅顺口。
《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从诗歌的社会教化功能角度对音律提出要求,诗作抒发思想感情,常被用来咏唱,要求语言适合吟唱,自然就要求节奏音律便于发声,各种音响能够和谐,不要杂乱无序,这样,人就能通过诗歌与神灵交流,使神人之间达到和谐。
所以,单论诗词的音韵美,实指诗词语音的高低抑扬的错落之美和节奏上的回环之美。诗律中音步平仄交替规则的运用,其目的就为吟唱时能达到抑扬错落的效果(追求变化多样,避免单调呆板);诗律隔行押韵规则的运用,目的是达到回环和谐之美(追求统一和谐,避免支离破碎)。双声、叠韵、叠词的运用也在于此。另外,词语的反复运用,也会形成回环之美。
此就词语反复运用之回环美,试举几例略说之。其中影响巨大者,当首推唐人崔颢的《黄鹤楼》。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前半“黄鹤”二字三次出现,颔联失对,三句全仄,四句三平尾,就格律而论,为写作律诗之大忌,但读者并不指摘它出律,更不觉其重复啰嗦,反而为其回环流转的音韵之美所感动。何以致此?清人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解说可取:
“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令读者不嫌其复,不觉其烦,不讶其何谓。尤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而忽然接以白云,令读者不嫌其突,不觉其生,不讶其无端。此何故耶?由其气足以充之,神足以运之而已矣。”
“气足以充之,神足以运之”,即“气足神足”是同一词语反复出现而不嫌其烦,反而独具流转回环之美的根本原因!古人有“文以气为主”之说。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韩愈《答李翊书》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观其养气之法,为读古人之书、存圣人之志、行仁义之途。
那么,崔颢诗中“神气”又存于何处呢?(明乎此,才悟气韵流转所致之由)
清代屈复《唐诗成法》云:“格律脱洒,律调叶和,以青莲仙才即时阁笔,已高绝千古。《凤凰台》诸作屡拟此篇,邯郸学步,并故步失之矣。《鹦鹉洲》前半神似,后半又谬以千里者,律调不叶也。在崔实本之《龙池篇》,而沈之字句虽本范云,调则自制,崔一拍便合,当是才性所近。”
根据屈复的论述,捋一捋《黄鹤楼》的前之所承与后之流响。
先寻觅《黄鹤楼》之先师,赏其反复回环之处:
屈复说“崔实本之《龙池篇》”,《龙池》是初唐诗人沈佺期的一首七律:
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
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薇。
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凫雁有光辉。
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
“龙”字五出,“天”字四出,真不愧《黄鹤楼》之师。
再追寻《龙池篇》之师、《黄鹤楼》之祖,探其源头所自:
又说“沈之字句虽本范云”,范云为南北朝诗人,其《拟古》诗如下:
匣中一明镜,好鉴明镜光。
明镜不可鉴,一鉴一情伤。
诗中“明镜”三出,“鉴”三出。应是诗人有意所为。
这是向前追溯。而沿流而下,众所周知,则有李白的仿作《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晚唐郑谷的《石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韩偓的《伤乱》等,俱为《黄鹤楼》之后裔血脉。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鹦鹉洲
李白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石城
郑谷
石城昔为莫愁乡,莫愁魂散石城荒。
江人依旧棹舴艋,江岸还飞双鸳鸯。
帆去帆来风浩渺,花开花落春悲凉。
烟浓草远望不尽,千古汉阳闲夕阳。
夜雨寄北
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伤乱
韩偓
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
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
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
交亲流落身羸病,谁在谁亡两不知。
屈复评价《凤凰台》模拟《黄鹤楼》是“邯郸学步,并故步失之”,评价《鹦鹉洲》“前半神似,后半又谬以千里”。论及体制,李白最擅古风和七绝,而七律乃其所短。客观地说,诗仙两首仿写之作,亦非等闲之辈所能为。但与崔颢相较,的的弗如远甚。细细品味就可发现:《凤凰台》“凤凰”虽三出,只在前两句中反复,自然显得局促而韵短;《鹦鹉洲》前半酷肖《黄鹤楼》,但神韵气象逊之。何以知之?试比较,“鹦鹉”之与“黄鹤”,“狂生”之与“仙道”,“芳洲”之与“白云”,“何青青”之与“空悠悠”,单从意象上相较,李已不及崔,更遑论其神与气!崔颢作诗以立意为要旨,决不以词害意,故诗的前半以古风入律,称为律诗变体即所谓古律,兼有古风韵味。
郑谷《石城》学之却知变化,反而成功。“石城”“莫愁”“江”“帆”“花”“阳”皆二出,回环流动之美与对举整饬之美融合自然,学崔诗而能变化者,佳作也。韩偓《伤乱》中“花”三出,“枝”“影”“水”“野”“几”“一”“谁”均二出,反复、对举,皆为主旨而设,未可以游戏文字论,乃匠心之运,亦为佳妙之作。
最成功的是李商隐,能在绝短文字中造成回环往复、韵味悠长之美,实属难能可贵!进一步追问其成功秘诀何在?在于其立意构思的巧妙,在于其艺术手法运用的精当:虚实结合,由实化虚,虚中寓实,时空转换,化悲为欣等,而“巴山夜雨”造语本身的场景感十分鲜明,恰好由眼前的现实转入将来的想象中,两次担当特定景语,于是画面层次叠加,致使情感愈转愈深。因此,词语的反复、画面的回放、情感的转深,三者互相推动、浑然无间地表达出作者的深长“意味”。
回环流动之美,古风最易体现。格律诗因有严格的音律、对仗的要求,写作上易致板滞呆顿。所以,在格律诗写作时有意识的追求回环流动之美,是使格律诗保持气韵生动的方法之一。
但是,形式的追求,是以高度契合内容即“达意”为归依的。若单单追求形式上的回环,必将堕入文字游戏之恶道,是不足取的。
作者简介
大丑嘴,本名唐巢中,男,汉族,四川乐至人,乡村教师。古典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