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趣史
作则:斯征
在世界各种文化区域中,大概当属东亚中日韩三国最重视书法艺术,而又以吾国为甚。秦汉以降至魏晋,书法艺术逐渐成熟,对书法艺术的审美追求也日渐成为时尚。二王横空出世,可以说点亮中国书法艺术史第一盏明灯。隋唐时期,欧、虞、褚、薛百花齐放,中晚唐又有颜柳接棒。至宋,遍地都是文艺青年,热爱文艺的宋朝君臣更是把书法艺术发挥到极致。宋四家各领风骚,道君皇帝更是创出“瘦金体”。
当然,书法在古代的盛行与当时的科举制度有关,比如唐代铨选官吏就有“身言书判”四项标准,“书”就是书法,如果字写得不好,那恐怕也会失去从政的机会,直接影响仕途。如唐代杜佑所撰《通典·选举三》载:“其择人有四事:一曰身,取其体貌丰伟。二曰言, 取其词论辩正。三曰书,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优长。四事可取,则先乎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劳。”值得一提的是,这四项选官办法在宋初已经发生了变化,最终在熙宁变法时废除。
在这样一个书法大国肯定少不了与书法有关的趣谈,今天就与诸君细说二三。
在中国书法史上最著名的书帖当属《兰亭集序》无疑,凡是热爱书法之人,无不奉为圭臬。《兰亭集序》是王右军在微醺的情况下写就的,据说此后再也找不到写《兰亭集序》时的感觉,就是说连他自己都承认无法再写出超越该书帖的书法了,可见该书帖的不可替代性。那么酷爱书法的唐太宗自然不能错过收藏王羲之墨宝的机会了。
唐太宗把《兰亭集序》弄到手的手段其实有点上不了台面,就是不太光彩。唐初的何延之在其《兰亭记》一文中就记载了这件事。文章记载唐太宗极其喜爱王羲之的书法,搜罗不少真迹,独缺《兰亭集序》,一打听,方知道在和尚辩才那里。辩才是智永和尚弟子,而智永禅师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殁后,将该书帖留给辩才。
唐太宗获知此消息后,多次下诏书命辩才进京打听《兰亭集序》的下落,辩才谎称该书帖失落,不知所踪,实际上辩才把《兰亭集序》藏在房梁上。太宗知道辩才没说实话,就请一个有智略之士用计策把《兰亭集序》骗过来,房玄龄推荐了萧翼。萧翼认为以官员的形象前去肯定不行,于是就向太宗要了几份王羲之其他书帖,扮作商人到了辩才所在地越州。
诡计多端的萧翼终于制造了与辩才的“偶遇”,并说自己是北方人,来这里卖蚕种。两人说话很投机,投壶握槊,饮酒谈诗,关系渐佳。
过了不久,萧翼称带有二王真迹,素爱书法的辩才被打动,要萧翼明日拿来欣赏。第二天萧翼把太宗交给他的书帖拿给辩才看,辩才看罢后感叹:“是即是矣,然未佳善;贫道有一真迹,颇亦殊常。”萧翼问:“何帖?”辩才说:“兰亭。”这正中萧翼下怀,萧翼故意说:“这恐怕是响搨本(假的)吧!”辩才拿出来后,萧翼一看,继续哄骗说:“果然是复制的伪作!”自此之后,辩才就不把书帖放在屋梁上了,而是和萧翼的那几张书帖放在桌子上。辩才此时八十多岁,每天都临摹书帖,所以萧翼没有机会盗取《兰亭集序》,有一次辩才外出去严迁家,萧翼趁机进入辩才屋子,对辩才弟子谎称手绢遗落在辩才屋内,弟子不疑,萧翼成功将《兰亭集序》盗走。
太宗很生气辩才欺骗自己,但考虑到他年纪很大,也没有治罪,最后还赏赐给他许多财物,辩才不敢用,用来建造了三层宝塔。这都是后话,不过要换成明太祖,辩才的脑袋恐怕早就搬家了,也根本不会有萧翼盗书帖这种事情。有趣的是,后来的画家阎立本根据何延之的《兰亭记》画了一幅画,名曰:《萧翼赚兰亭图》。
《萧翼赚兰亭图》
能与太宗骗画相提并论的恐怕要数宋代书法家米芾造假了。宋四家苏黄米蔡,米芾位列其中,明代董其昌认为米芾的字为宋朝第一。米芾与苏轼关系还不错,清代余怀所著《东山谈苑》中就记载了两人对饮挥毫之事。米芾性格有些玩世不恭,比苏轼还放诞,人称“米颠”。
米芾这种特异的性格必定会生出不同寻常的事,事实也是如此,米芾书画皆精,著有《画史》、《书史》,但米芾对书画的癖好使他制造了很多赝品,现今流传于世的宋前书法作品不少出自米芾之手。
《清波杂志》记载:“老米酷嗜书画,尝从人借古画日临拓,拓竟,并与真赝本归之,俾其自择而莫辨也。巧偷豪夺,故所得为多。”就是说米芾把别人的真迹借去,临摹后把真迹留下,赝本还给别人,曾向别人借戴嵩的《牛图》,把临摹本还给别人后,被人识出来,他问人家怎么看出来的,人家告诉他戴嵩的牛眼睛中有牧童的影子,你的没有。
书法也是如此,苏东坡在《二王帖跋》中写诗讥讽米芾:“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疑圣智。”《书史》中记载他曾临摹《争坐位帖》、王羲之书帖等等,真假难辨。实际上,宋代书画造假盛行,不独米芾,只是米芾更加出名而已。米芾性情确实也十分怪诞,不拘礼法,有次还明目张胆地坑宋徽宗的砚台,“此砚经臣濡染,不堪复以进。”大概天下文人敢“敲诈”皇帝的,只有米芾了。米芾的怪诞之处还表现在他在临死前一个月就在楠木棺材里生活,而且把很多古人书画真迹付之一炬,对中国书画史而言确是不小的损失。
下面说的这位同样有些性情怪诞,甚至狂狷,他就是清代著名诗人龚自珍。龚自珍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连他的死都扑朔迷离。很多人不知道龚自珍出身学术贵族,他外公就是大名鼎鼎的段玉裁,段玉裁曾师事戴震,是如今古文字领域绕不过去的人物。龚自珍父亲龚丽正是段玉裁的学生,目前段训还会写诗。这样一位人物和书法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书法又不好。龚自珍的书法和前人比起来的确算不得什么,他和书法的关系恰恰是因为他的字“差”。
这里的差并不是书法意义上的差,而是不合乎当时科举标准字体规矩。清末的易宗夔(原名易鼐)在其著作《新世说》中记载龚自珍:龚璱人生平不善书,以是不能入翰林。既成贡士,改官部曹,则大忿恨,乃作《干禄新书》,以刺执政。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令学馆阁书。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必艴然作色曰:“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我家之妇女无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书法也。晚岁学佛,平居无事,非访妓,即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
记载很明白,龚自珍因为书法不合格,不能入翰林院,这让龚自珍十分恼火。清代文献学家徐松也评价龚自珍说:“定庵不能作小楷,断断不得。如其夫人与考,则可望矣。”就是说龚自珍楷书不好,还说如果龚自珍的老婆何颉云参与考评还差不多,言外之意,龚夫人比龚自珍书法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龚自珍将书法分为三等,即第一等为通人之书,二等为书家之书,三等为馆阁之书。所谓通人应该就是博淹通贯、不拘常规之人,显然龚自珍自认为是这类人。书家就是普通书法家,馆阁体就是科举考试时所要求的书体。馆阁体这种书法在明代叫台阁体,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记载:“今楷书之匀圆丰满者,谓之'馆阁体’,类皆千手雷同。乾隆中叶后,四库馆开,而其风益盛。”
这种字体在考试时很受青睐,其实无可厚非,哪个阅卷老师都希望看端正圆润干净的小楷,而不是扭扭曲曲的行书甚至行草。但从书法的意义上讲,馆阁体不讲究个性,千人一面,算不得上等书法,龚自珍对书法的评论还是相当公允的。说句题外话,明清两代都是打压个性的社会,乾嘉学派的兴起与这种氛围不无关系,而龚自珍的外公段玉裁正是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