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学源流史》人文主义哲学之六:库萨的尼古拉
人文主义哲学之六:库萨的尼古拉
他一生并非以哲学研究为主,但他却是人文主义哲学中最富于哲学本色的哲学家。那些比他更有影响的人物,如莫尔、埃拉斯谟、路德、布鲁诺,虽然在时序上都是他的后辈,却不是以纯正的哲学思考为特长,而是寓哲学思考于某些专业思想之中。尼古拉则不同,他确是一位哲学家式的思想家,但他又不能算作真正近代哲学意义上的哲学家。在这一点上,他非但不能和笛卡尔一比高下,甚至不能和培根相提并论。虽然他的思想中已经出现许多新东西,但他的哲学研究的归宿依然是回到旧有神学原则上去。
尼古拉哲学是文艺复兴时期哲学的一个异种。他所展示的还不是西方近代哲学主体的真正开端,而是以某种哲学方式预示了黑夜即将过去白天即将来临的东方拂晓时刻的一抹晨光。
尼古拉生于摩塞尔的库萨,详情已不可知,所以后来人就称他为库萨的尼古拉。他出身富有,父亲是一个大船主,但性格暴戾,无法与孩子们相处。尼古拉小时候在家中生活的时间不长,他是由一位伯爵抚养成人的。在他幼年时,这位伯爵就送他去公共生活兄弟学校学习。这所教会学校在当时颇有名气,而且它也确实培养出几位杰出的人才。在尼古拉之前30年,托马斯.坎皮斯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在他之后60年,鼎鼎大名的埃拉斯谟又曾在这所学校学习。
尼古拉15岁时进入海德堡大学,16岁时转入巴杜亚大学,并在巴杜亚大学取得法学博士学位。在此期间,他和当时的人文主义者多有接触,他们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思想。这以后他也曾从事法律活动,但不成功。他对实际办案既缺少足够的能力,又缺少足够的兴趣,加上诉讼失败,只好放弃这个专业,转而从事神学的研究与讲授。但他一生的主要经历,其实也不在神学研究方面。
1431年他以红衣主教朱丽安秘书的身份参加了巴塞尔宗教会议,并且成为这次会议的一名领导人物。但是这次会议之后,他的思想发生变化。1437年,他又被教皇派往君士坦丁堡,尝试与东罗马教会的和解,而且在他的努力下,也取得某种成功。出使期间,他的一大收获是真正接触了希腊学者,希腊人的不同的思维方式使他受到启迪,而且终生受益非浅。
正是在这一段时间,他的思想发生向人文主义方向的迅速变化。他自己对此也很满意,称这种变化为" 突然顿悟"。从此之后,他开始成为一名颇有影响的哲学家,而他在教会中的地位也日益稳定。此后他还作为教皇使节处理过德国的宗教问题,又作过布里岑的主教。1445年在他44岁时升为红衣主教。后来他的朋友成为教皇庇护二世,他的地位更其显要。他于1464年去世,可谓一生顺风顺水,却又在哲学研究方面有所作为,绝非一个脑满肠肥只知做官的平庸之辈。
库萨的尼古拉博学多才,对法学、神学、数学、哲学都有深入的研究。但他不是一个只会躲在书斋中进行研究的神学家,而是一个接触社会,接触人生,又有相当的外交经验和生活经历的社会活动家。
他博学多才,使他的哲学思想有一般中国人喜欢讲的书卷气;他接触实际,又使他的哲学思想具有新时代即将来临的种种征候。他对真理有独到的见解,他说:" 真理,是朴素简单的,它在市场上高声宣示。" 主张在市场上高声宣示真理的人物,是中世纪经院主义哲学家们匪夷所思的。这也正是他高于他的神学、哲学前辈的重要原因之一。
库萨的尼古拉的哲学著作主要包括《论有学识的无知》和《天主教的协调》,但影响更大也更具哲学品位的还是《论有学识的无知》。
《论有学识的无知》是一本突破神学框架的神学著作,是一本以典型的哲学思辨方式进行神学研究的著作,是一本意在神学、情在神学而终于被神学所不睬而为哲学所接受的神学著作,是一本名为神学著作的哲学著作。
全书的本意,是经过思辨逻辑达到对宗教神学的认同。全书分为三卷。
第一卷讨论上帝。他认为上帝是绝对的大。上帝既是绝对的大,则上帝是不能为人类所认识的。但这里产生一个矛盾,上帝既不能被认识,还讨论它作什么呢?那就不该讨论。而全然不讨论,又怎么能知道上帝不能被认识呢?
单是这一点,尼古拉的思想就与旧有神学观念不一样了。神学的上帝观,在于无须思辨,只须信仰。他的办法,则是通过思辨达到信仰——他虽信仰上帝,教会不能爱他。第二卷讨论宇宙。他认为宇宙是相对的大。宇宙既是相对的大,则宇宙必须从属于上帝,同时它也应该是可以被认识的。第三卷讨论基督教的神学问题。由上帝而宇宙,由宇宙而神学,他的思想终于回归到神学上来,虽然就他的体系而言,这是必然而然的结果,但他的这一卷也是最少哲学创见的一部分。
尼古拉的这部著作和他的其他著作一样,意在调和上帝与自然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矛盾。有研究者说他天生是一个调和者,但他的调和既有行动更有理念。他认为,上帝既是绝对的大,而绝对的大就包含绝对的小的含意在内,绝对的大与绝对的小在上帝身上自然得到统一。因此,世间的一切矛盾正似上帝预先安排好一般,是完全可以调和的,或者说它们在上帝的安排下,本质上就是调和的。
尼古拉生活的时代,原本是一个矛盾无法调和的时代,而他偏要下大功夫在调和上下力气。他一生的事业多在调和,他的著作中也处处充满了这种调和精神。这是他的著作有别于他的人文主义同路人的地方,也是他的著作在相当时间内不被重视的原因。但是他的这种调和,又是一种突破了旧有神学和哲学范畴的调和,因此就本质而言,无论他本人还是他的著作,本身都是难于调和的。不能调和而言调和,调和之中又充满种种不调和,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尼古拉的哲学源流,也很复杂。这里面既有各种新柏拉图主义,也有泛神论思想,又有毕达哥拉斯的数学思想,既有神学观念,又有人文思想,或者还有其他某些不被人们重视的思想成份在内。" 杂" 是尼古拉的哲学特色,因为他杂,所以,虽然他的本意是为神学和宗教和谐服务,但正统的宗教神学并不接受他的主张;但也因为他杂,才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平庸的神学家,才使他的著作获得西方近代哲学先声的宝贵价值。 他的泛神论思想表现在,他使一切都具有神性。因为在他看来,上帝不但是极大,而且是极小。上帝既是极大,就包容一切事物在内;上帝既是极小,又深入到一切事物之中。而这种泛神论思想,说到底,并不合乎宗教神学的本意。
他为着论证上帝的本性,却对人的认识——知与不知作出深刻的思辨研究。他认为上帝既是极大,便无法被认识,即是不能" 知" 的。但对不能" 知" 的理解,却是一种" 知" ,即知其不能" 知"。殊不知,知其不能" 知" 也是一种" 知" ,此所谓论有学识的" 无知"。通俗地说,我们如果力图获得对上帝的知识,那我们是太狂妄了。因为上帝这一最高存在物乃是一切矛盾的统一。一切矛盾者意为何物,即无所不包无所不在之谓也。你想认识上帝,很不幸,没有等你认识,你自己先被统一到上帝的统一中去了。
照尼古拉的见解,凡知性都受矛盾不可能性规律的支配,因此,我们充其量只能通过理性,才能克服这一规律而达到对上帝的直观," 借助于理性对无知客体——上帝——的直观,乃是对无知的知。"
薄命的尼古拉对数学饶有兴趣,而且认为通过对数学的认识可以得出同样的在神学意义上矛盾和谐的结论。尼古拉对近代数学的发展没有直接贡献,他本人站在近代那些大数学家兼大思想家前面,只能算一位数学爱好者而不能算一位专门家。但他认为数学是一门关于无限的学问,却未被后来的数学哲学大家笛卡尔、莱布尼茨等取得共识——他是他们哲学的某种不自觉的先驱。
但尼古拉对数学研究的本意,不出神学范围之右。比如他那久负盛名的对圆和三角形的认识,就是如此。在他看来," 如果有一条无限的线,我认为它同时就是一条直线、一个三角形、一个圆、一个球;与此相似,如果有一个无限的球,它也就会同时是一个圆、一个三角形和一条线;而且,无限的三角形和无限的圆也都将如此。" 何以如此?" 因为圆的直径是一条直线;圆周是一条曲线并比直径长。那么,如果随着圆的扩大,圆周的曲度就变小,所可能有的绝对最大的圆,其圆周就将是所可能有的曲度最小的曲线,因此,它将是绝对的笔直。" 三角形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三角形的边即它的一条直线无限延长,那其余两条线也必然会无限延长,而无限延长到" 无限" 的时候,该三角形同样会成为一条直线,就如同圆形的曲线在达到无限的时候会成为一条直线一样。
问题在于,人们为什么非要把三角形的直线或者把圆的边线无限扩大?这种无限延长或者扩大在数学上究竟有什么意义?在哲学上又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在库萨的尼古拉先生那里根本就不成为问题。因为一条线的无限与上帝的无限正堪比喻。三角形或圆可以化为一条直线,正好证明了上帝的无限大与无限小的统一。仿佛直线只有一条,上帝只有一个;直线虽然只有一条,却可以化为三角形或圆形或各种图形存在,上帝虽然只有一个,也可以以各种人们能够想象或无法想象的方式存在着。一化为无限,无限亦为一;上帝无限,上帝永在。请看,这不是很好吗?
但是,库萨的尼古拉也许没有想到,用数学证明神学的合理性,其实并非神学的胜利而是哲学的胜利。
在后来人眼里,库萨的尼古拉著作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乃是他的异端思想。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异端思想,比比皆是,非止一端而已。但最有意义的一个观念,乃是他对于宇宙无限的认识。他认为地球不能是宇宙的中心,而宇宙是一个相对的无限大的世界。他说:" 地球,它不可能是中心,必定在某种程度上处于运动中;事实上,它的运动甚至必定是这样,它可以是无限的更小。正如地球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周围亦不是等同于恒星的范围,尽管比较起来地球似乎更接近中心,而天空接近周围。"
不仅如此,他还认为:" 正如诸星体在第八层天球上围绕着想像的极而运动,同样也可以想像有一个极,中心也就假定在那里,大地、月亮和行星都像各星体一样,以一定的距离绕着这个极作不同的运动。因此,大地是在运动中。" 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星球," 地球是天体之一,它的周围是处于稀薄状态的物质元素——水、空气和火。" 一是认定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二是认定地球也在运动,三是认定地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星球。这三点,够水平——够异端水平的了。在这些方面,他不但是伽里略、布鲁诺的老前辈,而且已是哥白尼的前驱。难怪一些西方近代史专家要尊敬地称他是" 哥白尼的前驱者"。能够通过哲学思考得出科学或近乎科学的结论,令哲学与科学殊途同归,不能不说是尼古拉哲学的不凡之处。
但尼古拉的学说,说到底还是一种哲学化的神学著作,在《论有学识的无知》第三卷,即全书的结论部分,他的一切主张又庸庸碌碌,回到正统神学的观念中去了。其中的种种主义论,也不过是旧神学的陈辞滥调而已。比如他讲到" 复活的奥秘" 时,是这样说的:" 我们早已说明,基督为了我们而死于一个最残酷的死。现在还要说,人类的禀性除了靠着战胜死亡之外,没有其他路途可以引向永生不死的胜利是适当的,他就忍受了这个死亡,为的是使人类的禀性可以同他一起上升到永恒的生命,使动物性和肉体能成为精神的和不朽的东西。作为真正的人,他一定必须是必死的,他也不能把必死的本性带到永生不死中去,只有靠着以死来打碎必死性。" 他并且为此而感叹道:"'一粒麦子若不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当他这样说时,真理本身是多么美好地谆谆宣讲这种必然性啊。"
库萨的尼古拉是一位比较特殊的人物,他的影响也是比较特殊的。他在他的时代,地位不是很高,影响也不很大,但他的影响比较久远,兰花幽幽,远而弥香。特别是对后来的德国哲学,包括对莱布尼茨以及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他的影响都不容小觑。诚所谓" 昨日,黑只是黑;今日,黑即是色。" 这大概得力于尼古拉哲学具有一种似乎唯有德国人才擅长的抽象思维能力。他著作的风格,不免晦涩难读,但个中的抽象思维方式和高超的思辨能力,则常常给人留下不灭的印象。比如他评述柏拉图派的理论时,信笔写道:" 为了捍卫他们自己的见解,他们求助于《圣经》,例如,'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那么,如果光不是天然就事先存在于真理之中的,为什么上帝会说' 要有光' 呢?" 是呀!这原本问得好,但这样的例子,在尼古拉的著作中也不过是个例子罢了。这些例子,倘或为今日某些自以为精通辩证法、对任何人都不惜痛批一通儿的浅薄者知晓,还不知道他们会吐出什么牙齿来呢!
尼古拉的著作,很重视逻辑和体系,重视抽象思维和推理,这一点似乎是德国哲学的专利,也是他们的传统。而这传统至少在尼古拉身上已初见端倪。这和英国哲学不同,和法国哲学也不同。所以后来不同国度的哲学史家对西方近代哲学史的初始人是谁,就有不同的看法了。或有认为笛卡尔是近代哲学的真正始祖的,也有认为培根是近代哲学的第一位代表的。但在另一些哲学史家看来,近代哲学的第一个代表人物应该是库萨的尼古拉。公平地讲,库萨的尼古拉也许不能享受如此崇高的地位,但他对后来德国哲学的影响,确是源流悠远,意味绵长。
尼古拉之所以不能享有西方近代哲学第一大家的美誉,因为他的哲学,在宏观范畴内终不脱传统神学的藩篱,此所以笛卡尔之为笛卡尔,库萨的尼古拉毕竟不过是库萨的尼古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