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多动,黄河也是母亲河
丨三年两决口,五年一改道丨
▲ 达日黄河谷地。摄影/王舰艇(来源:图书《发现青海》)
-风物君语-
暴躁又温柔
▲ 黄河,中国人的“母亲河”。自西向东分别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及山东9个省(自治区),最后流入渤海。图为黄河水系示意图。参考/国家测绘地理信息局;绘/Paprika
黄河,天马行空,崩腾不息,西起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脉支脉——查哈西拉山南麓的扎曲;波涛滚滚,气势如虹,北闯草长莺飞、旷野辽阔的内蒙古高原。
百川灌河,一泻千里,南下“隋堤烟柳翠如织”的汴京开封;一路向东,浩浩汤汤,跃身融入三面环陆的渤海湾;时而急流飞溅,时而水波不兴,在中国北方大陆,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下一个大大的“几”字。
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沿岸儿女的存亡。
黄河的水,从哪里开始变黄?
▲“天下黄河贵德清”。这样的黄河,足够刷新认知吗?摄影/卢磊 (来源:图书《发现青海》)
虽名为黄河,又因裹挟着大量泥沙,被贴上了“一碗水,半碗沙”的标贴,但跳进黄河能不能洗清,完全取决于你从哪里跃身而下。
清澈见底,碧波荡漾的黄河源头奔走于基岩裸露的山区,注入烟波浩淼、风平浪静的扎陵湖、鄂陵湖沉淀后更为明澈秀丽,在草原、黄土、水鸟、蓝天的衬托下,展开一派诗情画意的旖旎风光,与中下游的黄河判若两河。
▲ 扎陵湖。摄影/周卫林 (来源:图书《发现青海》)
但好景不长,自鄂陵湖奔流而下,途径“达扎陵湖乡”,在频频现身的山洪和本就松散的土质的双重助力之下,黄河变浊了。
▲ 黄河兰州段。摄影/徐小天
变浊的河水一路东行,从青藏高原跃身而下,席卷至千沟万壑、地表裸露的黄土高原,浩浩汤汤,裹挟着大量泥沙激流勇进,载过兰州的羊皮筏子,灌过河套的千亩良田。
▲ 兰州的羊皮筏子。摄影/卢文
到了水势平缓,河面宽阔的河口镇(现已消失),又以勾连中原商贾与塞外民族的“黄金水道”之形象,为黄河上游画上句点的同时,掀开了泥沙俱下的中游序幕。
此后的黄河,有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频繁摆动,也跳过石壁峭立的壶口瀑布,滋养着“可问古今兴废事”的洛阳城,经过“山地与平原分野之界”——桃花峪,终于摆脱了最后一处山地的束缚,跃身铺陈平坦之境,从容不迫地欢歌向前。
就在她放缓脚步的同时,体内泥沙积淀,河床步步抬高,地上“悬河”出现,给了河流决口后放弃原有河床、另寻新道的理由,为黄河的频繁摆动埋下了又一层伏笔。
摆动的黄河冲毁王朝
相比上游,中下游尤其是下游的黄河,似乎更不安分,以至于“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说法从汉时起,流传至今。
“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百害黄河的中下游,在“善淤、善决”之后,往往会发展到“善徙”的地步。
▲ 据统计,在1946年以前的几千年中,黄河决口泛滥达1593次,较大的改道有26次。改道最北的经海河,出大沽口;最南的经淮河,入长江。图为历史上黄河的六次重大改道简列表。绘/Q年
周定王五年的宿胥口决口,是迄今发现与黄河决口改道有关的最早文字记载,正是这次改道,让滱水、漳水东汇成河,从今天津及以南流入渤海。
到了战国,黄河开始改变基本漫流的状态,下游大规模筑堤,结束了长期以来多股分流的局面。河堤一定程度上约束着自由散漫的河水,河槽两旁淤出的大片滩地被用来垦殖,修筑民埝以自卫,“远者距水数里,近者仅数百步”。
简陋的生产工具破坏着黄土高原的原始植被,频繁的人类活动加剧了水土的流失,泥沙的沉积导致“河床迫束,河身多曲,淤高迅速,险情迭出”。
大大小小的决口一点点冲击着固有河道。
到了公元11年(王莽始建国三年),黄河的第二次大规模改道不期而至。黄河在魏郡元城(在今河北大名东)以上决口,河水一直泛滥至清河郡以东数郡。
至此,自春秋以来六百年流淌的河道,从濮阳大幅度向东改变,离开了从天津入海的旧河道,进入山东半岛,成为平行流淌于今天的黄河以北的河道。
但这次黄河改道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的原因,和一位“短命王朝的国君”——王莽做出的政治抉择息息相关。史传“河决东流,因王莽在元城的祖坟不受威胁,便不堵口,听认水患延续了近六十年之久”。
当时约五分之一的人口在这场水灾中失去生命,河水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灾民队伍不断壮大,最后合并为一支庞大的军队——赤眉军。黄河的改道和王莽政府“但崇空言,无施行者”的治河政策激化了社会矛盾,成为新王朝覆灭的导火索,和起义军、匈奴多线作战的王莽军队最终失败。
而王莽本人也在长安沦陷后,被愤怒的更始军分尸,这个存在15年的短命王朝,有时也被后世称为“被黄河冲毁的王朝”。
千年平静之后的混乱时代
▲ 龙羊峡水电站,被称为黄河“龙头”电站,是黄河上游的第一座大型梯级电站。摄影/YZERG
公元70年,在王景领导下,漫流的河水得到了全面治理,新的河道被固定下来——流经冀鲁交界地区,从山东利津县境入海,与今日的黄河流向十分接近。
王景治河后的近千年里,黄河再没有发生过大的泛滥,但千年的堆积到底还是让下游的河道逐渐淤高。到了唐末,小范围的改道和泛决又开始频繁上演,河道逐渐向北摆动。
终于,公元1048年,黄河冲决澶州商胡埽,向北直奔大名而后入海,被宋人称为“北流”。
北流形成后的第12年,黄河再次决口,并形成一股新的分流——东流,黄河“遂为二股。自魏、恩至于德、沧入于海”。
此后40年间,黄河都处于两支分流的状态,虽无大的改道,但北、东两流河患频发,直至北宋灭亡,围绕北流、东流的治河争论一直存在于宋王朝的朝堂之上。
▲ 内蒙古呼和浩特市,黄河托克托县流域。摄影/李琼
公元1128年(南宋建炎二年),为阻止金兵南下,宋东京留守杜充在今河南滑县西南,人为决河,使黄河向东流经豫东北、鲁西南地区,汇入泗水,夺泗入淮。
黄河离开了春秋战国以来流经今浚、滑一带的故道,下游河道折向东或东南,在此后数十年间,“或决或塞,迁徙无定”。摆动于豫东北至鲁西南地区,不再进入河北平原,甚至在其后的700多年中,都以东南流入淮为常。
此后不久,黄河迎来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河道迁徙。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黄河在今原阳、中牟、延津、开封、杞县、睢县、陈留、通许、太康等县15处决口。黄河在原阳县内分成三股,共侵夺颖、泗、涡、淮四河的河道入海。
泛滥的河水遍及今河南中部、安徽及江苏两省北部广大地区。下游河道除干流外,同时分出几股岔流,迭为主次,变迁无定,极为混乱,直到明嘉靖中叶,多股分流的乱象才基本结束。
但这并不意味着,黄河进入太平年间。
河逢乱世,沧海桑田一夜间
1855年的夏天,黄河流域多地突降特大暴雨,黄河水位暴涨,多处经过长期淤积的河道,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旦黄河决堤,与其汇于淮安府的京杭大运河,随时面临着运输瘫痪的风险,很有可能阻断南方钱粮物资进入北京。但摆在江河日下的清政府面前的,是比黄河决堤更为棘手的问题——太平天国。
就在几个月前,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九江大败曾国藩湘军水师;秦日纲、韦俊、陈玉成击破湖广总督杨霈军于湖北广济,霈败走蕲州;三占武昌、雉河集会盟,其北伐军先锋甚至进逼北京,势如破竹。
内忧外患的清政府,拿不出多余的精力、财力和人力治理黄河,只得听天由命。于是当年8月1日,黄河摆尾,”自开封兰阳县铜瓦厢决口北流,漫经豫、鲁两省各州县,至山东张秋镇穿运,夺大清河至利津县入渤海。”
黄河就这样生生在人口稠密的繁华之地,完成了由南至北的转移,“村落被冲,瞬成泽国,极目所至浩淼无涯;灾民皆散处山麓高原,搭盖窝棚,暂为栖止;济南、武定两府如历城、章丘等州县多陷巨浸之中,人口死者不可胜计”。
所谓沧海桑田,不过一夜之间,黄河下游就这样,伴随着血泪结束了700多年由淮入海的历史,再次涌入渤海。
但灾难并未就此画下句点。洪水退去后,良田被淤积的泥沙覆盖,沙化严重,对人多地少、又是农业大省的山东而言,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 黄沙滚滚的景象,在黄河流域比比皆是。摄影/李琼
越来越多的破产农民,把目光投向一海之隔的黑土地,迈开了闯关东的脚步。
尽管政府命令禁止,但就算是“钻山林、涉河流、挨饥饿、斗野兽、避土匪……”,哪怕背井离乡受人轻视,抱着“回家也是死,在这里还能活”的信念,于战乱和水患双重打击下的山东破产农民,最终在东北站稳了脚跟。
走出来的人找到了活路,那些在黄泛区的留守者,面对土地的沙化、盐场的没落、大运河漕运消停带来的劫难,丝毫看不到母亲河的温柔。
而失去母亲河的苏北也由原先“借黄河漕运发展而来的富庶之地”变得灾荒频发,与海运河运齐头并进的苏南,差距越来越大,直到今天,也没能逆风翻盘。
永恒的磨合
哪怕沧海桑田,黄河的决口改道,也并未就此打住。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战争与黄河间,似乎总有某种隐秘的联系,1938年,为阻止日军西侵郑州,蒋介石下令扒开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以洪水阻隔日军。
一时间洪水漫流,灾民遍野。直到1947年堵复花园口后,黄河才回归北道,自山东垦利县入海。后来的黄河,在“节节蓄水、分段拦泥”的规划原则下,修建大量水利工程,洪水和泥沙已经得到有效控制,来沙量与洪水流量均大幅度减小。
当然黄河上建起的水利工程也不尽然成功,三门峡大坝抬高水位后降低流速,加速上游淤积,加剧了上游渭河地区的水灾,因而被迫进行两次改建,改“蓄水拦沙”为“滞洪排沙”。
在不断和母亲河“过招”的过程中,甚至出现了“黄河输沙降至1亿吨以下,80%的河段完全变清,这真的是好事吗?”的讨论,也不乏“壶口瀑布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瀑布,为何将要变成清水瀑布”的声音……
▲ 壶口瀑布。摄影/鸽子
也许,中华儿女与母亲河黄河之间的交流,从来都是这样——相互试探,相互磨合,时而温柔,时而暴虐。
但无论发生什么,黄河都是我们的母亲河。无论她给我们的是荣光还是灾难,我们都在试图寻找与她的最佳相处模式。
▲ 回到黄河源头地区,看到湖泊星罗密布的星宿海,人们会记住黄河最本初的模样吗?摄影/邓大勇(来源:图书《发现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