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荐书】《陆上行舟:赫尔佐格谈电影》
苏联导演谢尔盖.帕拉杰诺夫说:“导演是天生的,就像一个童年的游戏。......你不可能后天培养,在你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你就继承了某种东西,你母亲是艺术家,你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
维尔纳.赫尔佐格正是天生的导演,虽然他没有艺术家母亲。他没有上过一天电影学院,17岁想投拍第一部电影,没人看得上他,就自己成立制片公司;想出版剧本,没有出版社接,就自己印刷出版。这本访谈录历时数十年完成,他的人生中无数个故事、他讲述和拍摄的无数个故事,无论说出来有多么的容易,只要象电影画面那样细想,就难免一次次被震撼。
我想从三个方面记录这本书:关于电影;关于我和他的观点相似之处;关于他远超出我的理解的地方。
赫尔佐格说自己从第一天拍电影时就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50年都没有改变过:“电影人的目的,就在于记录和引路,就和过去几百年里那些编年史作者所做的一样。和许多通过画面和文字来表达自我的人一样,我也一直在试图洞察人性。”他说在米开朗琪罗之前,“从未有人能如此清晰地表达和描绘人类的悲情。悲情早就存在着,一直都有,但米开朗琪罗是将它真正表现出来的第一人。从此之后,我们对于自身的理解,终于能够达到那种深度了”,他的电影,也要直达内心。
更进一步,“电影拥有这样一种能力:能穿越到人类理解力的形式系统之外。…….它能带领观众走进某些崭新的世界,让你有机会更深刻地观察真相。”“各种各样的事实,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也没有真正启发我们,事实无法代替真相存在”,电影通过“控制、杜撰和虚构”,把“原本潜在的东西,变得谁都能看得见。”追求真相,努力揭示真相,这也是阅读的意义,是超越文本分析的价值所在。
那么,这样的电影需要什么演员呢?赫尔佐格办了一所“无赖电影学院”,想要入学必须满足一个条件:一个人,徒步旅行三千公里,并写下经历。“与其在电影学院里花五年时间,你这一路上学到的关于电影拍摄的东西,只会更多。……真实生活才是关键。”他对徒步旅行有迷之爱好,还写入“明尼苏达宣言”:“观光游是一种罪,徒步行才是美德。”
无赖电影学院的校训是:“能赢就赢,当败即败,不管何时,都要使诈”,“当制度无视你的存在时,当你的所作所为不被制度接纳时——其实绝大部分情况下,它都不会接纳你——那就只能依靠自己,只能创建属于你自己的一套制度了。”“对于电影人来说,随机应变,因地制宜,那是最重要的一项特质。”
在这个电影学院里,他不会放电影给学生们看,“我跟‘无赖’只说一件事:看书,除了看书还是看书。还是那句话,阅读的人,拥有世界;沉迷网络或是看太多电视的人,失去世界。”
他自己是手不释卷的人,阅读的范围之广,让他的选题永不枯竭。他说好的电影人“作品所具有的广度与深度,不一定是从对电影和艺术的理解中所获得的,反而是从长期的阅读中所得来的。”
他的风格是“喜欢在镜头与演员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演员置身于风景中才迷人,“太过贴近别人的脸,那是一种侵扰,不管镜头要拍摄的对象是谁,那几乎都算是某种人身侵犯。内心戏的巅峰,并不一定非得靠特写镜头来呈现…..我更喜欢用广角,因为我希望观众能知道剧中人究竟处在什么样的实际空间之中。”以及,“我从来就不想看演员抽泣,我想看到的是观众在落泪。”
赫尔佐格以真实世界为背景拍片,一生仅有两次使用过摄影棚,他号称是唯一去过七大洲拍电影的导演,遇到的不只是客观条件的艰难,还有资金、换角等种种艰难,尤其他绝不是那种坐在导演椅上,躲在摄影机后面的导演,最危险最辛苦的工作,从来都是他先做,给剧组所有人做示范。和其他导演不同的是,他从不抱怨这些事,拍电影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工作,他在一开始就想好了会有这些困难。“我们有一位摄影问过我,如果赶上空难,拍好的胶片全都没了,我会怎么办。我回答他,第二天我就重新再来过,按部就班,一步步工序再走一遍。”
对观众来说,“电影不是学者的艺术,它是文盲的艺术。”“电影应当直截了当地去看,不要带任何先入之见。”“当我呈现新片给观众时,我期望他们来的时候,只要带着心灵和头脑,外加些许同理心即可,其他什么都不用带。”
赫尔佐格对电影的分析,对演员的评价,都有助于读者用不同于观赏商业大片的角度理解这门艺术。我从未看过他的电影,读这本书时却常常觉得亲切,有很多我也想说的话。
关于学习:“如果我想要钻研什么问题,我从来不会想到要去报名听什么课;我会自己找书来看,或是直接物色专家人选,找他当面对话。所有你在学校时被强迫去学的东西,都会很快被遗忘,反而是那些自发地去学习——为了减轻饥渴感——的东西,一辈子都会牢记,而且一定会成为你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关于教育:“现在的家长,即便孩子是去沙坑玩,也会让他戴上头盔。这真是叫人受不了。如果一个人到了五岁还拥有好几顶头盔,这样的人,我永远都不会信任他。这种全方位的保护带有毁灭性,培养出来的孩子习性不敢冒险,长大后也绝不可能成为有本事突破界限,进入未知领域的科学家。”
关于诠释:赫尔佐格从不关心理论界如何研究自己的电影,也拒绝诠释,从不出席什么电影研讨会。连带的,也从不分析自已。“自己研究自己,这是我的一大禁忌。”“将人类心灵最深处的秘密暴露出来,等于是否认和摧毁了我们灵魂中最伟大的秘密。在人类最黑暗的灵魂中,如果将最后一个角落也全部照亮,这样的人类,周围人谁都受不了。这和你住的房间是一个道理,要是角角落落全都光线充足,反而不适合居住。”
赫尔佐格的天才之处,还在于他的洞察力。
“我这人对于集体向来都很警惕。集体很容易被稀释,只要有庸人上了船,那肯定逃不过全军覆没的结局。所以我的建议就是,找出最优秀的那个人,然后再排除别人加入。”
他很早就有了名声,对于声望也有清醒认识:“电影人如果只会拍电影,没有别的本事,那他轻易就会被击倒。”挤奶工、牧场工人、大提琴演奏家,这些“身上有过硬的地方”的人,怎么都不会显得可笑,“而抓住一切机会走红毯,奖杯始终擦得锃亮的电影制片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个蠢货。”所以,“只要一有可能,就把工作先放下。我徒步旅行,我排演歌剧,我抚养孩子,我做饭,我写字。我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能让我独立于电影世界之外的事情上。”
他对于这个世界的预言,在2020年春天看来尤为准确:“正是农业的出现,带来了定居的生活方式,并且最终导致了城市的出现,令人类变得久坐不动。我们所有的问题,追根溯源,全都在这上头。”“作为陆地生物,我们要比蟑螂更脆弱。一直以来,大自然都对人类的存在拥有控制权。我们最终会毁灭在微生物手里。”
他十几岁就离开家去各国流浪,期间经历的非常人所能想象,正是很早就见识过世界的眼光,让他没有跟随从六十年代至今的各种政治风浪沉浮。许多人认为他是冒险家,以搏命的方式拍电影,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是把安全放在首位的,目的是完成工作。
如果要问我会把哪一部影片当成认识他的第一部,我想是书中最后介绍的纪录片《死囚》。赫尔佐格仍然不愿意诠释其中的人物和意象,可是仅仅读这些访谈文字,我已经感到有我所难以想象的、复杂的、深刻的、值得赞美的东西,那不只是人性所能概括的。
我想把这本书介绍给想更多了解世界真相的人,特别是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