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养马岛走马

想必是远古水多,故而处处汪洋,要不然身处中原的仓颉,何以见鸟爪兽蹄而触发他的灵感,把鸟儿迁徙时作中途停留休息的水中山头称作“岛”呢?

有了这样的概念,我从济南坐上高铁,朝着大海,一路急速东行。

火车,小时候的记忆是“噢噢”嘶叫的,年轻时的记忆是“哐当哐当”的。那时候的火车,颜色是绿色的。而这次坐上火车,火车是无声无息的,而且最为要命的是以前的蜗牛,今天成了“精”,稍不留神便无影无踪。

我坐在车厢里,透过车窗,只觉得成了“精”的火车,擦着泰山山脉的北麓,沿着山根儿,一会儿掠过鲁东平原,一会儿爬上鲁中丘陵,有时它又像是一条白色的长龙,在山洞里钻进钻出……我无暇浏览沿途的风景,打开笔记本电脑,百度烟台,搜索牟平,寻找养马岛,用地图的经纬线,勾勒出养马岛的模样。不曾想,我还没有框出养马岛的轮廓,列车的广播里,就传来列车员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牟平车站到了,请各位旅客拿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下车。上车。再下车时,我懵懂懵懂地住进了酒店,但心里却一直挂念养马岛,于是开口问牟平文联的工作人员——一位漂亮的胶东小嫚儿:啥时候进岛?

大嫚儿笑了,一口小白牙,银灿灿的,绝对是天然的。她告诉我,已经进了岛。她见我一脸的茫然,便指了指刚才经过的大桥,说:因了那座桥,海岛与陆地连成了一片。

小嫚儿的解释,一下子颠覆了我传统的概念,使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其实,不知所措的,不光是我一个人,因为仓颉造出的岛,在人们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根深蒂固的概念,说改就能改的么?

然而,有人给改了,只是我不知道,是谁有如此大的魅力。

养马岛,四面环海,一汪浅浅的海湾,把它与陆地分成了两瓣儿。但它又与陆地离得那么近,用岛上渔民的话说:俺们这放个屁,那边的人都能听到,都能闻到。因了这样的原因,养马岛的文化传统,并没有因为大海的冲刷而改变。

在中国,农耕文化所衍生出的文化现象,在民间土壤里扎根弥深,比如院落,一墙隔出两重天:墙外是你的,墙外是我的,你我各不相干,各扫各的雪。而这种文化的延伸,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游牧文化的侵袭,因而陆地江河,筑起了长城、要塞和关隘。

那么,没有因为大海冲刷而改变的养马岛呢?

我在岛上住了三天,一直纠缠着这里的几座山不放,一早一晚,总是爬到山上,幻想着在满山的石榴花丛中,约出“虫娘娘”; 在葱葱郁郁的松林里,寻找到谁再看牛、看的是谁的牛”的答案;还曾登上骆驼峰,幻想浩瀚如烟的沙漠……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虫娘娘山就是个山名,看牛山就叫看牛山!而骆驼峰呢?据说是因为一块石头的模样像头骆驼。

然而,从保守与开放的文化节点上,那几座山,既是捍卫农耕文化的前沿,又是抵御外来文化的要塞。因为在我看来,虫娘娘山之所以让人尊为“娘娘”,岛上定有一位传奇式的大嫚儿,她给百姓带来了福瑞、送来了吉祥。那么,“虫娘娘”仅仅是一个传奇故事吗?不是!绝对不是!因为这个故事的本身,就蕴涵着道家 “修德入道,积善成仙”的思想,要不然,为何全真七子中的五子均出自于牟平?其实,一座山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积德以“度己”、 行善以“度人”。

其实,在养马岛,有关道家的痕迹还不仅是山,还有洞,还有石,其中的海蚀洞、金蟾石,在我看来,印证的则是道家“返璞归真”、“顺应自然”的无为观。

从这个角度看,看牛山就不仅仅是一个山名、或者说是一个地名这个简单,而是养马岛的先人,诠释农耕文化、游牧文化时给予的一个注脚。

养马岛,名字有些俗套,但我知道,岛上定有不可小觑的故事。而这些不可小觑的故事,在民间,才有声有色。尽管这些故事,没有写入正史典籍。

初夏的季节,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的。既不上班、又不上学的,大都宅在家里,做了全职的“服务员”。所以,这个季节,来这玩儿的人不多。来玩儿的人不多,岛子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下榻的酒店西邻、驼峰脚下的驼子村,也是如此。尽管村里村外,渔家乐的招牌,一个比一个花哨,但家家都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少有游客。

因了是“邻居”,少不了去走走。也许是少有旅客的原因,我这个外乡人一进村就显得特别扎眼。

“哟嗬,起的还挺早呢!在俺这睡的还踏实不?”

一处倚山而建的四合院前,一角不大的菜园儿里,两垄黄瓜秧,绿汪汪的,长的正旺。而一位老者正用竹竿给秧上架,他见我走来,操着浓重的胶东普通话,远远地和我打招呼:“吃了吗?来俺家坐坐吧!”

“老哥早啊!”我停下闲散的脚步,一边回应着他的热情,一边无话找话地夸奖他的菜园:“这两畦子黄瓜长得挺旺呀,一家人能吃得了吗?”

“嗬嗬,哪是一家人呀,过几天游客来了,恐怕供不上吃呢!”他一边笑着,一边给他的渔家乐做起了广告,说他家的房间多么卫生、饭菜多么绿色……并邀请我抽时间去他家参观。

见这位老者热情、又十分健谈,便蹲在地堰的田埂上,和他扯起了“葫芦”。问他村子老房子靠街的墙壁上,为何都嵌着三两块“石锁”?他说:

“那不是‘石锁’!是用来拴马的。”

“哦,拴马的?咱村以前也打鱼、也养马?”

“呵呵,渔民嘛,不打鱼吃啥?”他见我来了兴趣,索性放下手中的竹竿,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下,说:“你别看那些老房子,以前可都是大家主儿的‘别墅’,人家来岛上避暑,那马拴哪?就拴在屋后头。”

“哦,照你这么说,那些老房子可有年头了吧?”

“可不是嘛,少说也有百十年了,要不是上头不让拆,也留不到现在……”

这位老者坐上来,也就打开了话匣子,他从养马岛的前世,谈到了养马岛的今生,不过,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说:

“来养马岛玩儿,不是冲着秦始皇来的。”

我问他:既然不是冲着秦始皇来的,那你们这为何还要花这么大气力,建这么多广场、塑这么多的像?

我的问话似乎不是很礼貌,但我心急,想得到答案。一只鹭鸶从房檐上飞过,他眼望着它飞出视线之后,才坚定地说:

“那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记住那段历史!”

开会的间隙,我与牟平文联的同志谈起这事,他告诉我,这应该是我们这多年来倡导读书的结果!

住在岛上,海的浪声、腥味,时不时地灌进你的耳朵、扑进你的鼻孔,不想看都不成。

来岛上的当天下午,我放下行李,不作休息便急急奔向海边。路上,少见行人,不见车辆,穿过一片松林,还未见到海在模样,就有一股海腥味儿,扑进了我的鼻孔。

爬上一个陡坡,陡见大海,却不过瘾,寻得峭壁鸟道,蛇遗而下,极至崖脚,但见一艘渔船,让人拖上了岸,几位船工模样的人,围着渔船,叮叮当当的,像是在拆卸着什么、安装着什么。他们见我从崖上下来,似是见怪不怪,依旧起劲地叮叮当当,把一朵朵浪花拍上岸。还有一艘渔船,停泊在岸边。那艘船似是累了,静静地躺在水里,微风过去,划破了一抹海面。礁石的旁边,一堆绿色的渔网,静静地晾晒在鹅卵石上,远处的海天,不见渔帆点点,倒是这些鹅卵石,不甘寂寞,在阳光照耀下,不时扮出个鬼脸,调皮地眨一眨眼……我从鸟道回到坡顶,回头看时,发现崖、滩、船、网,包括崖上的野草野花、滩上的鹅卵石,不加半点修饰,原汁原味。

晚上,我又去了后海。虽然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微弱的渔火下,海风悠悠,鼓浪逐滩。我独坐礁石,一会儿听风,一会儿听海,只感觉阵阵嘶鸣,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不知是风裹着浪,还是浪挟着风,仿佛整个养马岛都在奔涌。

曾经有位作家说:天地之美,美于天成而毁誉人造。其实,不是所有的人造风景都是不美的。因为人造的风景,需要与周遭的环境相匹配。用一句时髦的话说,要和谐。我曾在某地的海边见过一尊蟠桃雕塑。这只“蟠桃”,就其雕塑艺术而言,绝对一流,但当地人用它点缀大海,让我总感觉有些不伦不类。问其原因,原来当地有个传说:孙猴子大闹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一不留神,一只桃子掉到了海边……然而,养马岛也有人造的风景,但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因为那些人造的风景,都是以风而景、以景唤风,不存半点做作。

走马观花,那是诗人的勾当。我不是诗人,故而既不会走马、又不会观花,更不会既走马又观花。然而,牟平一行,感受颇深,只可惜匆匆太匆匆,既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而眼花缭乱之中,撷了几个镜头,涂抹的几个文字,权作我在养马岛上走了一次马。不能算数。

本文收录于《齐鲁文学作品展(2015)》

发表于《昆嵛》2016年第一期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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